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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自嘲


书籍铺子周围,有言出法随的气机笼罩,也就导致这条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许多行人村民,都不能见到那位身上穿着宽大斗篷,并且双腿深深陷入地面之中的姑娘。

        无奈于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顾绯衣咬牙切齿盯着眼前这个相貌阴柔的年轻读书人,体内阴森森的血气已经激烈奔腾了许久,却也依然无法挣脱读书人言述法随的镇压,就好像是一座难以企及的大山直接压在了自己身上一样,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的压力出现在了自己的体内,导致命桥不通,十二桥被截断,就连气府之中那三条匍匐在最深处的异象鬼龙,都被镇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年轻读书人究竟是谁,顾绯衣心里没底,但也知道能够做到在这种程度上言出法随的,修为境界绝不会很低。

        至少也是儒道入圣修士。

        之所以不觉得年轻读书人是圣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读书人先前说了一个“镇”字。而倘若没有这个“镇”字,顾绯衣就会知晓,这位用一副老气横秋的口气正在口口声声教训她的年轻读书人,并不只是入圣修为。

        可即便只是入圣,也就只需要动一动嘴巴,就能让她动弹不得。

        顾绯衣有些拿捏不清,这位不知来历的儒道修士是否是为针对云泽而来,方才会在这里开了一间用以掩人耳目的书籍铺子,然后就等着云泽自己上钩。可终归说来,书籍铺子店面太小,门板又破,怎么看都是再寻常不过。尤其年轻读书人,一身还算素洁的衣袍,左边一个补丁,右边一个补丁,相对于这间十分破落的书籍铺子而言,就再合适不过。

        从内而外都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模样。

        毕竟都说穷文富武嘛,读书人就是需要一副穷酸样,才会更符合大多数读书人给别人留下的刻板印象。

        顾绯衣眼神冷冽,死死盯紧了眼前这位还在用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喋喋不休的年轻读书人,大抵是因为吞噬了那些惨淡恶气之后,已经发生了由内而外的改变,甚至连同一身血气都跟着变得冰冰冷冷,而并非先前一般如同火炉般炽热灼烫,也便导致她本就含有浓重煞气的一双英气凤眸,变得更加慑人了许多。

        寒光阴森森闪烁,让年轻读书人心头暗自凛然。

        走南闯北许多年的秦姓读书人,论起见多识广,不比席秋阳差。也或该说,正因为这位貌似年轻的读书人,实际上已经并不年轻,就如他口中所言一般,是“旧一辈”的人物之一,再加上出身来头极大,饱读圣贤书与各种庞杂书籍,就知晓很多哪怕席秋阳都不知道的隐秘之事。而其眼力,也绝非席秋阳能比。

        就像顾绯衣身上为何会发生这些异变,年轻读书人,其实心里门儿清。

        只是不好说,不能说,也不敢说罢了。

        毕竟这其中牵扯到的问题和隐秘实在太多,也太大。

        年轻读书人暗自唏嘘,堂堂开阳麟女,竟会如此不幸地遭逢这般异变,更暗自有些隐忧,担心这如今已经人不人鬼不鬼的顾绯衣,会在体内恶气的影响下,再加上那杆不该重见天日的矛槊,就逐渐向着某种年轻读书人不远看到的情况发展下去。而倘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可其中所涉及到的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大道偏颇与气运加持的多寡。

        大道偏颇越多,气运加持越重,那本该满布荆棘坎坷的修行路,也就会变得越发顺畅。

        而一旦其最终成了气候,又突然发现,事情已经变得不可掌控,再想要将其解决,就必然会变得极难。

        若是轻易就能将其解决,远古之后到近古之前的那个混乱年代,也就不会出现那么多馨竹难书的黑暗,更不会涌现出那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只唯独可惜,正因为那个混乱年代的黑暗太过馨竹难书,也因为那个年代太过混乱,就导致很多本该流芳百代的英雄豪杰,甚至是连名字都没能留下来。

        年轻读书人喋喋不休的话音戛然而止,然后沉默下来。

        恰好读过一本对于那个年代记述并不详细的人物传记的年轻读书人,也恰好就知道在那个年代之中,付出了最多,功绩最为卓越,也一身光辉最为璀璨的绝世大妖,正是出身青丘狐族。

        可如今的世人,却绝大多数都对那个年代的黑暗一无所知。

        更让青丘狐族沦落到了如今的地步,只剩下很有可能就是仅有的一只小狐狸,背负着血海深仇,还在苟延残喘。

        卸磨杀驴,不过如此吧?

        年轻读书人双手环住膝盖,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而对于眼前这位在新一辈中声名初显的开阳麟女,就更加不知应该如何处置。

        是为了避免黑暗复苏,越俎代庖将其就地斩杀,还是交由那位黑煞神一般的开阳圣主自己处置?

        后者比较符合道理,但前者却是最为妥当。

        毕竟年轻读书人与眼前这位开阳麟女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与开阳圣地那位黑煞神一般的开阳圣主,也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哪怕就是真的站在一场大义的角度上,选择辣手摧花,年轻读书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负担,最多最多,也不过就是事后会因为开阳圣主的关系,出现一些不太容易善罢甘休的麻烦罢了。但也正是因此,年轻读书人才会十分犹豫,毕竟那位开阳圣主可是个不讲道理、也不按规矩办事的主儿,倘若真要遵循道理规矩,任由顾绯衣从这里经过,返回开阳圣地,再交由那位只凭自己喜好办事的开阳圣主,说不得就会绕过顾绯衣一命,然后再以一人之力,将这位曾将上一代开阳麟子斩首示众、与他脾气秉性实在臭味相投的麟女保下来。

        不是没有可能,而是有着极大的可能。若非如此,这本不该重见天日的矛槊,又怎么会到了顾绯衣的手中?而且还是被人刻意用了许多手段,镇压其中凶煞的模样。  

        不太稳妥,太不稳妥!  

        年轻读书人一阵长吁短叹,实在苦恼怎么就让自己遇见了这种事儿?更忍不住有些后悔,当初实在不该因为一时心痒难耐,就将那本对于远古之后到近古之前的许多人物记载并不详细的传记,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真的后悔吗?

        年轻读书人扪心自问。

        再之后,一把寒光流溢,格外锋利的剑,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年轻读书人愣了片刻,低头就瞧见了像是笼罩着一片朦胧雪光一般的剑锋,实在好看,根本不像什么杀人利器,反而更像一件巧夺天工的雪雕工艺品。可即便如此,年轻读书人也是一阵寒毛耸立,心胆生寒,只因为这不过一尺来长的剑锋,阵阵杀机浓重杀性,实在是年轻读书人生平仅见。

        雪珠顺着剑锋,流淌在朦胧光华之外,滚滚而落。

        云泽持剑的手掌,已经被剑锋上流溢而出的剑气,伤得皮开肉绽,尤其剑锋杀性浓重,就让云泽一身血气气韵也变得有些不受控制,阵阵激荡。

        年轻读书人回头瞥见云泽杀机勃发,被剑锋影响了心性心境,从而已经完全猩红的双眼,只得一边暗自胆寒,一边陪着笑脸,开口道: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年轻读书人呵呵干笑一声,试图用两根手指拿开架在他脖颈上这一尺源自那位青丘老祖的雪光剑锋。但云泽却是忽然眯起眼睛,手腕轻轻一抖,就吓得年轻读书人再也不敢随意乱动,皮肤雪白的脖颈,更是被这一尺采自隆冬雪光锻造而成的剑锋逸散出的些许剑气,留下了几道浅显的伤痕。

        血液猩红。

        年轻读书人一阵欲哭无泪,只得摊开手掌举起在肩头两边。

        “真的,有话可以好好说,更何况小生方才还帮你重新装订了那本《白泽图》,换了一个崭新的封面。不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回头瞧一瞧。”

        年轻读书人指了指案几。

        云泽闻言也斜瞄了一眼那张案几,确实见到了那本已经换了一个崭新封面的《白泽图》,还见到了年轻读书人之前用到的工具,杂七杂八全都摆在案几上。

        可即便如此,云泽也不曾将剑锋挪开,而是冲着顾绯衣的方向歪了下脑袋。

        “放了她。”

        “放,放,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说啥就是啥!”

        年轻读书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另一边一直在努力挣脱言出法随的顾绯衣,忽然身形一个踉跄,就将其中一条腿给拔了出来。

        略微一愣之后,顾绯衣脸色一沉,将另一条腿也拔了出来,跟着便就神情一戾,口中暴喝如雷,手中十字重槊卷起一阵呼啸之声,周身也浮现出鬼龙异象,凛凛杀机赫赫煞气,尽数被裹挟在槊锋之上,朝着年轻读书人当头砸来。

        又是一阵毛骨悚然的危机感。

        年轻读书人骂娘的的心思的都有了,怎么这个年头,随随便便一个新一辈的年轻人,都能不按道理出牌?!这把青丘老祖的雪光剑,就算是断了,也他娘的不该是命桥境修士就可以直接拿在手里的剑啊?!那十字矛槊,更他娘的不该是随随便便就能重见天日的东西啊!

        可即便如此,年轻读书人反应也极其迅速,只身形一晃,他原本摊开举在肩头两边的手掌,就一右一左分别用两根手指捏住了一尺雪光和十字重槊。云泽与顾绯衣脸色急变,各自发难,却愕然发现,无论他二人如何用力,被年轻读书人只用两根手指就捏住的兵刃,根本动弹不得。只是年轻读书人有苦自知,是那杆被开阳圣地用了诸多手段加以镇压凶煞的十字矛槊尚且还好,毕竟其中凶煞已经被迫蛰伏大半,仅剩的那些,也只是十字矛槊原有凶煞的九牛一毛,冰山一角,就并不足以让他感觉到为难。可另一边的一尺雪光剑,虽然剑身已断,只剩一尺剑锋,可其中杀气杀性却没有分毫压抑,更绝非云泽如今境界能够掌控哪怕只有些许,就显得格外肆意,顺着指尖穴位经络,一路杀入其体内,不曾显现于外表,却是等同与风平浪静之下,有着无比可怕的暗流汹涌。

        更可谓是翻江倒海。

        年轻读书人以所修古经,勉强将剑气暂且镇压,随手腰杆一扭,身形一转,就将云泽与顾绯衣两人随手甩了出去。

        随后光景变换,只一瞬恍惚罢了,包括不远处严阵以待的小狐狸与年轻读书人,忽然就消失在书籍铺子,转而出现在湘水村后面那座山,山上一处还算宽阔的山路岔道上。

        跟着便就传来噗通噗通两声,顾绯衣猝不及防,狠狠摔在了地上,模样狼狈,沾染了满身的灰尘,斗篷大帽也已经落了下来,露出了额头上分外狰狞的一双黑色犄角。而在另一边,云泽则是整条手臂都已经被剑气所伤,衣袖也被完全搅碎,整个一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凄惨模样。

        一尺剑锋落地,依附其上的雪光将其托起,离地三寸有余。许是先前被年轻读书人短暂镇压的片刻,杀性浓重的一尺剑锋,像是丢了糖的熊孩子一般,大肆发泄,剑气陡然间就呼啸起来,更在其肆意纵横间,将旁边不远处接连几座山峰,全都直接绞杀成齑粉飘散。

        至留下一片空空荡荡、沟壑纵横的山根。  

        年轻读书人瞥见,一阵心惊肉跳。

        不是觉得这般场景如何吓人,只是察觉到剑气锋芒毕露,甚至是将那几座山峰的山水气运都给一并斩成了粉碎,才会觉得心惊肉跳。

        年轻读书人自认是做不到打碎一方山水气运的。

        便不声不响将双手拢入袖口之中,隐藏住微微颤抖的右手。

        虽然剑气已除,伤口也就开始迅速恢复,但也已经鲜血淋漓。

        只因为先前短暂片刻捏住了那一尺雪光剑,就落到了这般局面。年轻读书人虽然只是儒道圣人,不曾修行体魄,但也毕竟是个实打实的圣人,能被还未炼精化炁的小家伙们伤到一根毛发,就已经实属不易,却在如今,不只是被伤到了毛发,更险些被废掉两根手指。

        “三尺剑,六钧弓,胸中万丈长虹!青丘山上狐如雪,天下谁人敢撄锋?”

        年轻读书人唏嘘长叹,忽然觉得,书上得来终觉浅。

        之前看书的时候,只见到书中记载,当初那位将自己麾下整座妖城也拿来用作镇杀“原人”的青丘老祖,如何如何的厉害,手中三尺剑,肩挎六钧弓,杀遍天下无人能敌,极具远古妖帝的不世风采。却最终也是无奈于记述太过简陋,就无法知晓当初那位纵横天下的绝世大妖青丘老祖,究竟已经厉害到了怎样的地步。

        毕竟很多东西,一个“天下无敌”虽然能够简单概括,但却并不能让人全然领会其中的真谛。

        尤其年轻读书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那位也曾做到过天下无敌的云温书,是真的天下无敌,就更加想象不出这所谓的天下无敌,究竟是个怎样的风采。

        而在如今,方才初窥一斑。

        终于是有些理解了那所谓的“天下无敌”,究竟已经无敌到了怎样的地步。  

        年轻读书人暗中擦净手指鲜血,目光扫过已经重新起身的云泽顾绯衣,然后又看向那只毛发炸起,尾巴耸立的青丘狐。目光在青丘狐的身上停留了许久,随后,年轻读书人又转而重新看向云泽顾绯衣,眼神阴晴不定,似乎是有意要再给一些教训,但却着实有些犹豫。

        尽管不知年轻读书人是在犹豫什么,可无论云泽顾绯衣,还是从未遭到年轻读书人针对的小狐狸,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而在许久之后,这位年轻读书人才终于摇头轻轻一叹,颇为自嘲地开口笑道:

        “算了,还是放你们一马。”

        年轻读书人大袖一甩,负于身后,懒洋洋道:

        “方才这次,就算是给你们一个小小的教训,能够记住最好,记不住的话,小生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但有句话小生还是要说的。”

        年轻读书人咧嘴笑道:

        “你们新一辈的这些人,已经初露峥嵘是不假,可如小生这般的老一辈人,却还没有老到不能动弹的地步。现在就露出獠牙,还未免太早了一些。”

        言罢,年轻读书人随手一抓,那本本应在书籍铺子的《白泽图》,就忽然出现在了他手中,被随手丢到云泽面前。

        随后年轻读书人只朗笑一声,便转身大跨步离去。

        一路上哼着悠哉悠哉不知名的小曲儿,听起来像是风月勾栏中,那些十分胆大的美艳妇人,在熨帖人心的时候才会哼唱的。

        云泽与顾绯衣小狐狸面面相觑。

        罢了,那位已经看不见踪影,更不知多少圣贤书全都读到了狗肚子里的年轻读书人,又忽然朗声大笑道:

        “本是后山人,偶做前堂客。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

        大志戏功名,海斗量福祸。论到囊中羞涩时,怒指乾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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