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怀璧
更早一些的时候。
老道人返回屋内,直至房门紧闭,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貌美妇人,才终于悄悄松了一口气,又抬起头来看了眼坐在屋檐下避开这场阴雨的两位年轻修士,有心想要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可眼前两人未曾发话,貌美妇人就着实有些不敢擅做主张,便只能跪在地上安静等着,以免因为自己的一时不查,就惹来杀身之祸。
云泽紧了紧身上不知统共多少件的厚实衣裳,轻轻开口:
“起来吧,坐着说话。”
“是。”
貌美妇人心头一宽,乖乖起身坐在凳子上,随后便悄悄抬起眼睛,对着云泽看了又看。
早先时候还在山里时,貌美妇人就已经见过云泽,虽然也是偷偷摸摸瞧见的,但毕竟隔了老远的距离,未曾被山头上的两人发现,就看了许久时间,也看得格外清楚。尤其是在后来见到那不知跟脚的老妪时,貌美妇人被老妪轻而易举抓住了脖颈,直接将其拎出水面,更以神识强行探查她一日之内的所有记忆,堂而皇之,毫无顾忌,甚至让貌美妇人自己也能够清清楚楚亲眼看到自己的记忆,被翻书一样一页一页翻过去。
最终定格在这貌美妇人远远藏在山林之中,瞧见了山头上两位年轻修士的画面。
那老妪当时露出的笑意,哪怕是如今再重新想起,貌美妇人也依然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更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揣测,拄拐老妪与眼前这位曾在大学飘飞的山顶上的年轻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
或许,是仇家?
毕竟那鹤发鸡皮的拄拐老妪,当时在脸上露出的笑意,并不怎么友善。
而分明注意到貌美妇人激灵灵一个寒颤的云泽,则是有些莫名其妙,皱眉盯着妇人看了又看。但无论看过几次,云泽都能十分确定,自己确实不曾与这貌美妇人见过。毕竟妇人的傲人身段实在是过分突出,尤其胸脯格外夸张的弧度,随着一举一动颤颤巍巍,就哪怕只是见过一眼也好,都会让人记忆犹新。
“你...”
云泽眨了眨眼睛,因为先前的因祸得福,心情大好,便不曾介意过其他。
“你,真的见过我?”
闻言之后,貌美妇人乖巧点头。
“在哪儿见过?”
云泽又问一句。
但这次貌美妇人却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变得十分为难。
毕竟只是一介小小河婆,生前也不过一介弱妇,从来不曾与其他鬼修甚至修士接触过,就对于很多规矩都不是非常明白。但不明白归不明白,有些道理,哪怕貌美妇人斗大的字都不认识一个,也依然清楚知晓。而这些道理,即便不是放在修士身上,就只是寻常人家,也同样适用。
其中一个,便是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
而对于之前时候,眼前这位年轻人与另一位不知去向的年轻人出现在山上的事,貌美妇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看,更不知道是不是能说。
毕竟当时的这位年轻人,就只是一缕神识,可如今却又分明是个活人。
哪怕身为活人的生机阳气血气都很弱,但也是个实打实的活人。
而并非一缕出自灵魄本源,是为死后化鬼关键所在的神识。
貌美妇人原本还因一场阴雨造化而激动的心情,又一次坠入谷底,有些欲哭无泪。
哪有什么否极泰来,都是老天爷骗人的玩意儿!
一念至此,貌美妇人又开始哭哭啼啼。
云泽与罗元明面面相觑,对于貌美妇人的神情变换全部看在眼里,就越发觉得莫名其妙,甚至已经开始觉得眼前这位身段傲人的貌美妇人,似乎是在脑子里面有些问题,而且说不得还就是因为脑子的问题,才会在生前时候不慎跌入木河水中,被活活淹死,又侥幸被龙气所困,方才未能前去阴间转世,反而成了此间河婆。
但云泽也很快就想到,如果不是这貌美妇人的脑子有问题,那就只能是因为想到了其他东西。
而如果貌美妇人真的见过自己...
云泽眼神微凝,眉宇微沉。
貌美妇人哭声一停,是分明注意到了云泽面上神情的变化,被吓得哆哆嗦嗦,连哭都不敢。
阴雨霏霏。
一直都在淋雨的貌美妇人,修为境界忽然一涨,并无瓶颈阻拦,重新回到八品修为。
也让一直都在死死盯紧了这位貌美妇人的云泽稍稍一愣。
瓶颈这种东西,但凡修士,无论人族妖族也或鬼族,若非体魄先天无垢,就必然会随着境界一层层存在,只有打破瓶颈,修为境界才能一步步攀升。而这所谓的境界攀升突破瓶颈的过程,在某一方面来讲,其实也是将肉体灵魄之中蕴藏的杂质污垢一步一步缓慢剔除的过程,毕竟只有真正做到了体魄的纯净无暇,才能有望更进一步,攀登圣道。
而眼前的貌美妇人,显然不太可能是什么污垢之躯,甚至恰恰相反的,如这般的阴鬼邪祟,本就为灵魄所化,其中带有的杂志污垢就反而更多。因而鬼修之所以修行不易,这便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理由,而另一个更重要的理由,则是与天道至理相悖。
可貌美妇人先前的突破,却根本没有瓶颈存在。
除非是早已突破过,却又被人生生打散了修为,才会在重新突破时,并无瓶颈存在。
忽然察觉到,眼前这不过区区小鬼的貌美妇人,很可能会牵扯极多,甚至还有极大可能牵扯到了自己的云泽,原本大好的心情,也立刻沉了下来。
有关自己与那位十万年前的绝世大妖的事,云泽不愿更多人知晓,但也已经大概猜出貌美妇人究竟是在何时何处见过自己,一旦说起,就必然瞒不过身后屋中的席秋阳与老道人,便无可奈何不再继续藏藏掖掖,开口问道:
“你是,在西边的山上,见过我?”
闻言如此,貌美妇人脸色当即一变,下意识想要摇头说谎,却又忽然见到云泽眼神中的凌厉寒光,便只得苦着脸,可怜兮兮地点了点头。
罗元明有些意外,想不出云泽何时去过西边山上,习惯性将双手揣入袖口之中,却也未曾插嘴问出心中疑惑。
云泽又问道:
“你的修为境界,是被别人打散的?”
妇人点了点头。
“被谁打散的?”
妇人抿紧嘴巴,摇了摇头。
忽然见到云泽眼神一沉的貌美妇人,脸色当即一变,哭哭啼啼回答道:
“我,我真不知道那人是谁,只知道她是一位很厉害的婆婆。当时,当时我正顺着木河往下游,一不小心就撞见了那位婆婆,她就站在木河水的水面上,手里拄着一根拐杖,脸上,脸上两边的地方还有红色的鳞片,根本不像一个正常人。而且那位婆婆的活人气息,还是一头老大老大的蜥蜴,跟其他活人那种只是很小一团的模样完全不同,而且那头老大老大的蜥蜴,还比西边的山都高,当时,当时,是真的快要把我吓死了...”
貌美妇人抽抽噎噎,继续说道:
“我都没看见她有什么动作,就忽然把我从水底拎了起来,然后就开始窥探我的记忆,直到找见我在远处,瞧见你跟另一个人一起坐在山上的时候,才算罢休。再然后,再然后,她就说了一句什么算我有功,可以留我一命,说完就把我重新丢回了水里,又说什么有赏有罚,还说我是区区鬼祟,不应该冲撞于她,就直接打散了我的百年修为...”
貌美妇人说到伤心处,哭声更大,也似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一般,说完这些之后,就又开始说起了自己为何要留在这间破屋对面的河段中,说上游天寒地冻承受不住,下游又有活人对她喊打喊杀,实在命苦。而一旦打开话匣子,貌美妇人就实在有些止不住,哭得越来越伤心,一股脑将自己出身来历也说了出来,从生前如何如何,到死后如何如何,再到两日前的几次三番大起大落,直哭得伤心欲绝,肝肠寸断。
罗元明有些无言以对,方才知晓身后这件破屋,原来是貌美妇人家的祖宅。但更让罗元明在意的,则是貌美妇人言语间提到过的,两日前曾在西边山上见过云泽与另一位邪俊男子呆在一起,尽管妇人只是一带而过,并不曾细说,但罗元明也已经格外大胆地猜到,另一位模样邪俊的男子,大抵就是那位古代大妖。
可两日前的时候,云泽又怎么会在西边山头上?
罗元明心中狐疑阵阵,再也忍不住,侧目望向身旁云泽,想要问个明白,却忽然见到云泽早已没再继续看向这位着实有些命途多舛的貌美妇人,而是正低头盯着脚尖愁眉不展。
而在实际上,貌美妇人只是说完了那位老妪的模样之后,云泽就已经陷入了沉思之中,至于貌美妇人更后面说的那些自身遭遇,就全然不曾听入耳中。
拄拐老妪是哪个,云泽心里已经十分清楚,毕竟老妪脸颊两侧生有火红鳞片,是为妖族化作人形之后被保留下来的,妖族独有的特征。而也正是因此,云泽才能十分肯定,那位出手打散了貌美妇人百年修为的老妪,就是那位十万年前纵横人间的绝世大妖,专程找上门去找架打的另一位妖族大圣。
云泽亲眼见过那位拄拐老妪,被打得半个身子支离破碎。
许是不甘如此,就在恢复些许之后,追了下来?
亦或是追着那只在后续时候才终于赶回来的一尺剑锋而来?
云泽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毕竟那位绝世大妖只是一缕残魂的真相,断然逃不过同为大圣境界的老妪的眼睛,哪怕这一架只是无妄之灾,导致老妪身受重伤,怒火中烧,也完全不必一路追着已经注定了要彻底消散的绝世大妖而来。
但那一尺剑锋,虽然只余一尺,却也绝非寻常法宝可比,尤其那位绝世大妖之所以能够将老妪重伤,打碎其半个身子,主要还是因为一尺剑锋杀性之重,匪夷所思。
尤其宝物动人心。
因而,云泽还是更愿意相信那老妪是盯上了一尺剑锋,才会一路锲而不舍地追了下来。
可越是如此,云泽心头就越是沉重。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类似于杀人越货那般狗屁倒灶的破烂事儿,在这世上,可并不少见,甚至是尤为多见。便如那位曾给云泽留下了极深印象的亡命之徒王正良,就曾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杀人越货之事,而那些死在王正良手中的许多小修士,又真的该死吗?
或许在王正良看来,确实该死。
但在其他人看来,他们并不该死。
也正应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云泽满脸苦涩,愁眉不展,毕竟此番并非虱子多了不觉得痒那么简单,而是在群狼环伺之间,又多了一头过分要命的饿狼。
甚至还是一头已经饿得两眼冒绿光的狼。
终于察觉到氛围略有些不对的貌美妇人,悻悻然住了口。可终归说来,貌美妇人满腹的苦水也已经倒得差不多了,就不再哭哭啼啼,眼巴巴望着坐在屋檐下的两位年轻人,一个看着另一个,另一个盯着自己脚尖,满脸苦相,愁眉不展,就渐渐有些心头打鼓,不知道自己方才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会不会被这两位仙人少年当作冒犯,然后就因怒出手,一巴掌就将她打得烟消云散。
多愁善感的貌美妇人懊悔不已,暗恨自己不该如此,甚至恨不得直接给自己脸上几巴掌,便面上一苦,又要开始抹眼泪。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得尽可能看开一些。
哪怕不是虱子多了不觉得痒那么简单,却也只能当成那么简单。而在另一方面说来,无论瑶光圣地也或南城皇朝,都绝非是他如今能够正面面对的庞然大物,便无论是不是又多了一座妖城出来,都于他而言,没有太多改变。
只是需要在日后更加小心一些才能行。
但在此之前,还得对貌美妇人两日前在西边山上见到自己的事,好生解释一番。
心中如此想着,云泽一抬头,便见到那位如今已经因为一场机缘阴雨,重新回到七品境界的貌美妇人,面上一副凄苦模样,眼眶一红,就又要开始抹眼泪,便下意识转头看向一旁的罗元明。可后者却同样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眼神古怪与云泽对视了一眼,再看一看那位实在有些爱哭的貌美妇人,却也只能摇一摇头,莫名其妙。
眼见于此,云泽便重新看向那位修为境界还在因为这场阴雨不断提升,甚至很快就再一次突破,已经重新回到六品境界的妇人,开口问道:
“你又哭什么?”
话音方才一落,那貌美妇人就立刻开始呜咽起来。
身后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
云泽与罗元明一同起身,看向站在门口的席秋阳与老道人。
两人都是面色凝重。
席秋阳眼神扫过哭声戛然而止的貌美妇人,眼眸深处灵光一闪而过,跟着便就抬头看了眼铅云厚重的天上,见到雨势要比最初时候更紧了一些,而深藏在雨水之中的惨淡恶气也比之前更浓,眉宇间就多了几分愁色。
“都进来吧。”
席秋阳忽然开口,旋即再次看向貌美妇人。
“不想被撑死的话,也进来。”
言罢,席秋阳就转身回去屋内,惜字如金。
貌美妇人面上阴晴不定,有些拿捏不清。
而老道人则是冲着满脸疑惑的云泽与罗元明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现在不必多问,继而看向貌美妇人,眼神不留痕迹扫过颤颤巍巍的胸脯,难得善心大发开口道:
“这场阴雨,对你而言确实算得上是一场造化,但贪多嚼不烂的道理,老道我也不想再多说。你就只需要知道,没有谁能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倘若你定要过分贪恋这场机缘造化,就反而只会损伤自身,到时候,可就不单单只是被人打散了百年修为那么简单了,甚至很有可能会被这场阴雨中潜藏的恶气给活活撑死,彻底烟消云散。”
闻言之后,貌美妇人脸色当即变得惨白无比,再不敢有分毫迟疑,立刻起身,却也不忘了顺手拿上那张板凳,迅速躲去了屋檐下面。
心思还算玲珑的妇人,真正能够弄懂的道理规矩并不多,却也依然知晓,得让两位年轻人先进屋。
毕竟贵贱有别。
自认为低贱到泥土尘灰中的貌美妇人,畏首畏尾,手里拎着那张已经被淋得湿漉漉的破板凳,格外乖巧地站在一旁,头都不敢抬,只是眼睛是不是偷偷摸摸透过老道人身旁的空隙,看向屋中陈设。
尽管已经与她当年生活时的模样完全不同,却也依然让貌美妇人一阵激动感慨,不声不响,又开始掉眼泪。
而完全没有贵贱意识的罗元明,则是在闻言之后变得面色凝重,便抬头看了眼天上的铅云厚重,又忽然察觉到一阵冷风吹来,已经要比先前时候更加阴寒许多,当即便神色一凛,再不迟疑,跟在老道人身后、进入屋中。
只是云泽正要抬步的时候,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外出采买陈年干艾的顾绯衣,就忽然推门而入,浑身上下都已经因为这场势头越来越大的阴雨变得湿淋淋,头发也散乱地贴在了脸上,面色惨白,甚至还被雨水森寒冻得瑟瑟发抖,就连唇瓣也已经颜色泛青。
阴雨沉重,寒气森森。
方才弯腰扶稳了膝盖,只来得及喘了一口粗气的顾绯衣,面上神情忽然变得格外惊恐,跟着便就身体一僵,直接歪倒在院子里满地的积水泥泞之中。
水花四溅。
云泽只稍稍一愣,下意识就丢开披在身上不知究竟多少件的衣裳冲了过去,却只来得及迈出两步,就立刻脸色急变,被这格外沉重的阴雨无数雨珠砸得踉踉跄跄,直接扑倒在地。索性席秋阳动作更快,在云泽还没落地之前,就已经出现在其身旁,一把抓住了还没能来得及回神的云泽,与已经满身泥泞的顾绯衣,又迅速回到破屋之中。
而当云泽终于恍然回神的时候,就已经见到顾绯衣被席秋阳搁在了身旁床铺上,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四肢僵硬,瑟瑟发抖,口中也在随着急促呼吸不断吐出白森森肉眼可见的寒气,狭长凤眸睁得滚圆,甚至是在七窍之中,都开始流血。
血色如墨乌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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