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后山
入夜之后,方才浸泡过淬体液的云泽正半死不活躺在床铺上。
枕头旁边就是从早到晚再从晚到早都在睡觉的小狐狸。只在此时,这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难得睁开眼睛,看了云泽一眼,却紧跟着便就重新阖上,不大的身子蜷成一团,继续睡觉。
至少在云泽看来是在睡觉。
轻声一叹过后,云泽也不去理会,在床上卯足了一口气坐起身来,检查自身的伤势情况。
尽管在浸泡淬体液的过程中,痛苦着实有些难以想象,好似无数蚂蚁在全身上下肆意啃咬一般,又好像有着一条火龙在体内沿着经络血管四处游走。可终归说来,痛苦极大,好处也是极大,只是肉身根基的具体情况究竟如何,目前还尚且不知,但先前与犬肆一番争斗之后所受重伤,却在短短两日时间便就近乎完全恢复,乃甚于那些肌体开裂之处,就连伤疤都不曾留下,便让云泽着实吃了一惊。
怀有俊忙前忙后,将浴桶抬出去,水全部倒掉,再重新搬回来搁在房间一角,又找出被丢在一旁的抹布将地面上的水渍全部清理干净。直到做完这些之后,怀有俊才终于缓了口气,自顾自找了一个话题与云泽说笑片刻,很快就动手换下院服,准备早些休息。
依着怀有俊自己的说法,就是今天的练体课程实在有些太累了。
二流家族出身的怀有俊要走补天士的路子,在修习灵纹一道与气韵之外,练体自然也是必不可缺,而学院会专程对此作出练体的课程安排,也实属应当。但怀有俊之所以会被累成这样,最大的问题就出在往日里那些涉及到人情世故的应酬饭局太多,被大量烟酒伤了血气。倘若怀家势大也就罢了,不愿去的,直接推掉就好,没人敢说什么,可怀家就只是个二流家族,比上不足这种事儿,只要心态放宽了也没什么,却偏偏比下还有余,就导致了这许多附庸世俗的应酬饭局数不胜数,而且是从怀家族主到怀家麟子,一概如此。
尽管怀有俊早便已经想透了这些,却也实在没什么太好的办法可以顺利解决,毕竟大势所趋,一旦有所违逆,很容易就会落人口舌。而许多试图从中挣扎逃出的二流家族,也是绝大多数都就此没落,只鲜有的几个运气极好,能够一步登天,从二流家族一跃晋升到一流家族,而一旦有了底气之后,也就可以更好地将那许多并不必要的人情往来推脱出去,没人再敢说三道四,更不怕落人口舌。
“不光是我,第七班里还有好几个二流家族出身的也都跟我差不多,过早被烟酒伤了血气根本,哪怕如今境界已经上来了,也是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饭袋。”
怀有俊自嘲地笑了一笑,早就对此不太在意。
“就拿小弟我来举个例子,三品练体练气补天士的境界,看起来还算不错,当然,这种境界肯定入不了您的法眼,可一旦是跟那些第七班二流家族出身的几个酒囊饭袋比起来,我还真就是境界最高的。可即便如此,一旦真的打起来,只要是个正儿八经一步一步修炼出来的五品武夫,就能跟我打个不相上下。而一旦僵持下来,最后率先力竭的也肯定是我,毕竟血气根本太差,后力不济,比不了那些血气根本未被损伤的。”
“那就没什么办法能弥补吗?”
云泽一边整理院服,一边顺口问了一句。
闻言,怀有俊嘴里啧的一声,开口道:
“也不是没办法弥补,灵株宝药或者灵丹妙药都行,但问题就出在小弟我这身子骨的根基太差了,而要说得再直白一些,灵株宝药好是极好,可就怕虚不受补,非但没能把血气根基补足回来,反而可能丢了性命。再者就是,修为境界突破炼精化炁,在一身血气气韵全都化成精气之后,就能反过来修复受损的血气根基,说起来倒是跟反哺的意思差不多。”
怀有俊叹一口气,有些神伤,兀自感叹道:
“其实我爹的情况也是跟我一样,年纪轻轻就被烟酒伤了血气根基,到一百多岁老的不成样子了,才终于突破到炼精化炁,反哺血气根基,重新回到年轻模样。但这种事情没什么好说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二流家族大多如此。所以小弟我在昨天见着您手里那些淬体液的时候,才会动了心思想要求您帮我跟席长老讨要一些,毕竟您也拜了席长老为师,多讨要一些淬体液应该不成问题。当然,小弟我需要的也不是很多,只要稍微修复我这受损的血气根基就成,也能免得让我再走爹的老路。”
“这种事,你可以直接跟我说。”
云泽无奈摇了摇头,手掌在关元气府处轻轻一拍,就将装在另一只玉瓶里还没用过的淬体液取了出来。
“这瓶可以先给你,等我的那瓶用完了之后,再跟师傅去要。”
“别!”
出乎意料的,怀有俊连连摆手摇头,见着云泽眼神有些奇怪之后,才终于满脸尴尬地干笑两声,道出实情:
“我原本确实是有这个打算,但昨天见过您浸泡这淬体液的时候实在有些吓人,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自己本性是个什么样,我自己最清楚,肯定吃不了这种苦头,也肯定坚持不下去,就算真的给了我,那也只能平白浪费。”
正说着,怀有俊忽然嘿的一声笑了起来。
“但这淬体液也确实是个好东西,您老可得咬紧了牙关撑下去,也好有朝一日真的变成大人物,就不需要再扯着顾麟女和姜麟子的虎皮做大旗了。到那时候,小弟我也能有幸扯一扯您的虎皮,自己做一杆大旗出来!”
“你啊...”
云泽忍不住苦笑一声,只得将淬体液重新收入气府。
眼看着时辰越发接近子时,云泽的心情也越发有些复杂起来。
怀有俊见着云泽似乎有些心事,就没再多说,掀过被子一翻身,没多久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是确实累着了。
房间里忽然变得极其安静,只剩桌上的一盏烛火还在轻轻摇曳。
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拿定主意,用“陈子南就只是陈子南,过往恩怨与她全无关系”的理由说服了自己,便起身穿好院服,也没叫上小狐狸,孤身一人直接出门。
已经下了整整一天的雨,从最初时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在伞上声势浩大,到中午稀稀拉拉的小雨,不打伞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再到如今,就只偶尔被一些细碎的雨珠落在脸上,才能感觉到还在下雨。
可天上的乌云却依然相当厚重,也就使得离开弟子房所在悬空台后,整个学院都是漆黑一片。
大抵还得再有一场大雨才行...
云泽一路上都在强迫自己多想一些其他事,例如接下来的一场大雨什么时候才能下下来?大雨能有多大?或是之后见到了景博文与陈子南,又该怎么才能劝阻他二人作那意气之争?
除此之外,云泽也将手机上自带的手电筒功能打开,更尽量控制着自己避免看向周围那些一片漆黑的地方。可即便如此,云泽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越发没底,手脚也跟着直冒冷汗,生怕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忽然冒出一个人形的东西出来,整个人都完全陷入一种紧绷的状态。
好不容易顺顺当当走到学院门口,城中城通宵达旦的霓虹灯光足够照亮此间,才终于让云泽松了口气。
而在离开学院之后,云泽也是直奔后山。
周遭环境越来越黑,原本已经将手机熄灭的云泽也迫不得已再度将灯光打开。
学院后山,有灵纹阵法作禁制。
若非身负学员磁卡,便不能进入其中。
但云泽来到后山入口时,却并没有见到景博文与陈子南的身影,时间是方才过了子时没多久,尚且不到半刻,可毕竟是晚了一些,那两人想来也是已经进了后山。
而眼睁睁瞧着草木茂密的后山一片漆黑,尤其那些个形态各异的顽石古树,就好像在张牙舞爪一般,让云泽忍不住激灵灵一个寒颤,却毕竟已经来到此间,便在稍作犹豫之后,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一路上都在小心翼翼观察着周遭境况,尽可能地放松自己,却也是身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喉咙里越发干涩,更下意识握住挂在脖颈上的金刚杵挂件,嘴里不住地念叨着“阿弥陀佛”和“无量天尊”,全然不顾到底哪家是哪家,只觉得似乎只要这样做,就能避免那些污秽之物靠近过来。
草木繁密之处多秋虫,忽然一声低鸣,就让全然没有任何准备又一直绷紧了身子的云泽直接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跟着便就逃也似地飞奔出去,却方才没多久就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结结实实摔了一个跟头,栽进了一片灌木丛里,便连手机都直接飞了出去,掉在更远的地方。
而当满脑袋七荤八素的云泽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也恰好见到对面一片空地上的景博文与陈子南正扭头看来。
两人面上神色皆是如常,对于云泽的出现似乎也并不怎么惊讶,而景博文面上仅有的一丝古怪,大抵也是震惊于云泽出现的方式有些太过离奇,便忍不住将手中折扇合起,又临时生出一番心思,便故意做出一副眉关紧皱的模样,语气凝重开口道:
“云兄弟这是...遇见鬼物了?若当真如此,那还真是不幸,此间后山确有不少孤魂野鬼,虽说境界修为并不如何,却也难缠得紧,神出鬼没不说,模样也是端的吓人,什么脸上没皮只有血肉的,什么脑袋没拧到后面的,还有一些深更半夜穿着大红嫁衣四处游荡寻找夫婿的,咱们学院里不少学员都曾见过。尤其这最后一种,是最好寻找如云兄弟这般细皮嫩肉、相貌堂堂的年轻男子做夫婿,用以吸食阳寿,摄取元精,可偏偏被这种鬼物抓到的年轻男子大多会迷失其中,直到形体干枯、命元无多的时候才终于恍然惊醒,却也为时已晚。”
闻言如此,原本还在为终于寻到活人而略微有些庆幸,也终于壮起胆子来的云泽,脸上当即一片惨白,手忙脚乱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直奔陈子南的身后蹲下,俨然是将其当成了一处避风港,下意识便伸手抓住她的衣角,战战兢兢,只敢从侧面露出一双眼睛慌慌张张左顾右盼,生怕见到景博文口中那些只听起来就感觉十分可怕的鬼物忽然出现。
而眼见云泽这般不堪模样,景博文却并无任何鄙夷之色,反而眼神中立时闪过一丝阴沉,只是隐藏极好,很快便就恢复如常,继续装出一脸凝重模样,开口道:
“云兄弟,小心你身前那人转过脸来的时候,忽然变作一身红嫁衣,将你抓去...”
一脸没精打采模样的陈子南忽然转过身来低头看向云泽,伸出一只满布老茧的小手轻轻拍了拍云泽头顶,语气也是格外的平静。
“他骗你的,这地方,没有鬼物。”
也似是觉得只说这些还不够,顿了片刻,陈子南又补充一句:
“就算真有鬼物,它们也不敢靠近。”
至于不敢靠近的理由是什么,陈子南反倒未说。
云泽不见得知道这些,但景博文却是相当清楚,诸如冤魂厉鬼此般污秽之物,若非修道有成,便终归有着先天惧怕之物,一是阳气,二是杀气戾气。
怕阳气是理所当然,人尽皆知,毕竟鬼物终归只是鬼物,并无肉身躯壳保护,阳气一冲,便就散了。可鬼物惧怕杀气戾气,相对之下,就鲜有人知。可如此也并非毫无道理可言,皆因冤魂厉鬼之所以是冤魂厉鬼,大多都是横死之辈,而杀气戾气又是杀生所得,是但凡身具杀气戾气之辈,手下皆有冤魂厉鬼诞生,自然也就天然惧怕,不敢靠近。
景博文自认一身杀气戾气极重,而杀生更多乃甚于数以十万计的陈子南,一身杀气戾气就必然更重。
却在眼下,景博文并未计较这些,更不知此间三人尽都身负极其浓重的杀气戾气,只是有人不显,而陈子南也在刻意回避。除却这些之外,唯独让景博文有些在意的,便是在陈子南短短三言两语的轻声安抚之下,云泽就已经逐渐放松下来,正一脸羞愧尴尬地低头道歉。
先前说出那番话恐吓云泽,是景博文刻意为之,为的就是想要瞧一瞧云泽会在慌乱之下跑去谁的身旁,存了与陈子南在别处也一较高下的异样心思。而在亲眼见到云泽毫无犹豫就直奔陈子南后,景博文的再一次开口,也是为了将已经失败的局面挽回过来,可却被陈子南搅局打断,更三言两语就将云泽安抚下来...
完败。
至少在景博文看来,这方才与陈子南第一次见面的首次交锋,他是落到了一个彻底完败的局面。
景博文的脸色变得极差。
而云泽也方才想起先前脱手而飞的手机,慌忙上前捡起,见到只是沾了一些泥泞,但却并不妨碍什么之后,这才松了口气,又脸色复杂站在原地许久,最终还是没再回去陈子南的身边,而是留在原地,看一眼陈子南,又看一眼景博文,在心下暗自揣摩随后的措辞,没想过能够将这二人化干戈为玉帛,毕竟那实在有些太过想当然,只求能够化解干戈即可。
却不待云泽开口,景博文就已经将他当作不存在,一身杀气戾气徐徐出现,眼眸里流露出源自骨血本性中的凶残,让本就因为一场秋雨寒意料峭的老林里,越发阴冷了许多。
可另一边的陈子南却仍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察觉到景博文一身杀气戾气,陈子南越发有些沉重的眼皮才终于抬了一抬,极为平静地看他一眼,樱唇微张,忽然开口道:
“我,不跟人比试。”
“输赢,没意义。”
“我只杀人。”
说着,陈子南忽然一顿,愁眉苦脸抬起头来想了片刻,直到许久之后才终于恍然大悟,轻轻点头道:
“我没理由杀你。”
言罢,便直接上前,伸手牵住云泽衣袖,拉上他转身就走。
一腔杀机越发沸腾的景博文面色一愕,好似蓄满了劲力的一拳忽然砸在棉花上,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而眼见陈子南与云泽越走越远,景博文忽的回过神来,面上神情阴郁难看,身形忽然一动,迅逾雷霆,而其手中合起的折扇便是陡然化成一柄利剑般,发出阵阵呼啸之声,顶端吞吐剑芒锋锐,直至陈子南后心而来。
风声炸响,骤然破碎,人影如鬼魅一瞬即至!
方才因为见到陈子南懒得与景博文动手,便松了口气的云泽也在一瞬间就寒毛倒竖,只觉得身后好像是被一条阴冷毒蛇盯上,手脚顿时生寒,禁不住僵立当场。
却下一瞬,陈子南身形一顿,一脸没精打采的模样之下,始终半闭半合的眼皮终于轻轻抬了一下,身形骤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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