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来了回纥富贵城，还没过节呢，郭珍珠就受了两次惊吓。

        第一次是在富贵城外遇到老神医独孤藐，老人家玩心甚大，抓着她手要她嫁给自己的徒弟史朝义。

        第二次进了城，那个络腮大胡子，也就是回纥大王子叶护来接她去回纥金帐吃饭，宾主席地而坐，满桌子手抓羊肉酸奶酪酥油奶茶，她还没吃上一口，叶护王子就问，“小珍珠，我父王送你的玉步摇呢？你怎么不戴上？”

        回纥金帐就是一个金顶圆毡大帐，主人客人都盘腿围坐在一张铺了羊皮的大案桌吃饭，回纥可汗默延啜坐上首，他请广平王李俶和郭子仪坐在自己的左首，大王子叶护陪老神医独孤藐坐在右首，回纥公主那燕和郭珍珠坐在下首。所以郭子仪来不及阻止妹妹，郭珍珠就惊讶地说，“那支玉钗原来真的是回纥的玉步摇呀！我找不到了，不知道掉哪儿了。”

        当场，回纥可汗默延啜就沉下了脸，没多久，就以身体不适离席，由大王子叶护代为招呼宾客。不过叶护也沉默，那燕忍不住对郭珍珠说，“珍珠，你怎么能掉了我父王送你的聘礼呢？”

        啊？聘礼！

        郭珍珠吓得掉了手里的奶酪，李俶过来，把她带出金帐，郭珍珠不住回头，她哥哥在里面和叶护在说什么，无瑕管她。李俶把她送到一座圆顶毡帐前，“珍珠，我让人送吃的来，你就在帐里不要出去，等我回来。”

        “哦……”郭珍珠嗯嗯点头，她一肚子疑问，而且李俶一向醋罐子，那燕说她的钗是回纥可汗送的聘礼他也不恼，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俶刚走，郭珍珠一转身，圆帐门前堵了名女子，那女子欣喜叫她，“小姐！”

        锦绣，安锦绣，她怎么也来了？一年半没见，郭珍珠把安锦绣迎进帐去，安锦绣看了郭珍珠松垮的辫子抿嘴笑，郭珍珠本就不太会梳头，今天一天在山坡上又牧羊又撒野的，安锦绣伺候她，洗梳换装，妆扮一新。

        “锦绣，安二哥是不是也来了？”郭珍珠问，安锦绣在这，安庆绪肯定也在了。

        “是了，二公子也正想见小姐，小姐跟奴婢去吧。”安锦绣拉了郭珍珠就走，郭珍珠也是有事要找安庆绪，正好。

        今次回纥肉孜节，各部落的族人，他国的宾客来得都不少，大家都住在回纥圆顶毡帐里，密密麻麻，一顶又一顶，安锦绣带着郭珍珠绕来绕去，停在一座银顶圆毡帐前，“小姐！二公子在等你呢！”她一推郭珍珠，那帐里人听到声音正拉开帐帘，“啊！”郭珍珠踉跄一头扑进，扑入那个出帐的人怀里。

        “珍珠！”安庆绪顿了一顿，喜不自胜。

        “外面风大，快进来。”一如以往，安庆绪对郭珍珠，百般呵护，半点责怪都不舍得。他在灵州离去时痛彻心扉，如今看到佳人主动来找他，惊喜交加。

        “珍珠，你长高了，长大了，女儿家的心思我猜不来，是我误会你，你骂我打我都好，只是，别再疏远我。”安庆绪猛收郭珍珠入怀，郭珍珠满面通红，两人之间实在暧昧，她双手抵他胸膛，无处闪躲，“安二哥……我想问你……”

        “姑姑！姑姑你在里面吗！姑姑！”帐外郭旰大叫，似乎还和人在争执，郭珍珠一挣，安庆绪放了手。

        还是安庆绪挑帐帘送她出去，帐外不仅有郭旰，还有安守义和安守忠兄弟。

        “安二哥，我想问我的玉钗……”郭珍珠还想要问，郭曜陪着李俶远远寻过来，“珍珠！”郭曜叫她，郭珍珠提裙飞奔过去，李俶拉住她，郭曜郭旰两兄弟神情严肃地跟在后面，几人离开安庆绪的圆帐，弯弯绕绕也不知怎么又绕回了李俶原本带她回来的圆帐。

        回到帐里，李俶面色不好，郭珍珠乖巧地先一大堆糖水灌上，“给殿下道贺了，殿下大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李俶渐复人色，拿指点了她额头，“不许再去找安庆绪！玉钗的事有我和你哥！”

        嗯，郭珍珠点头，什么都瞒不过他，怪不得是刑部尚书。不过他手好糙，她抓了他手翻开，掌心和指腹上都是新茧，两军作战岂是儿戏，想必他也艰辛。

        “我立了军功，皇爷爷要赏我，我只讨了一样。”李俶待要说，又忍了半截。

        “什么赏？”郭珍珠好奇。

        “再过几日，你十六岁生辰，我便告诉你。”李俶允诺，再过三日就是十月初三，她生辰，他准备了她十六岁的生辰礼物。

        “那画可带了？你生辰时，我陪你写那首诗？”李俶拥了她，小别重逢，在帐里陪她一会。郭曜来催，今次他来回纥，本来就是跟老二李系换了礼部的差事，又加上郭家的事，想来这几日都不得清闲。

        李俶和郭曜都走了，郭子仪也人影不见，郭珍珠百无聊赖在帐里，李俶说明日才是草原节日的正日子，今日不许她出去了。帐里冷冷清清，帐外欢声笑语，郭珍珠忍得住郭旰也忍不住，两人结伴出来，往草原上最热闹的地方去。

        最热闹的地方永远有最厉害的人，今日大唐的贵客到，北疆的安庆绪，陇西的郭子仪，都是年少成名的大将军，而回纥这边，大王子叶护十三岁就赢得了回纥第一勇士的称号。于是葛勒可汗提议，肉孜节一贯是各族青年男女纵马扬鞭比武争胜的节日，不如，就来一场回纥与大唐少年英雄之间的以武会友？

        “少年英雄？我也是啊！”郭旰大喜，拉着郭珍珠扒开人群。回纥王庭的侍卫们认得两人，任他们二人跑去中央的比武场地。

        今日以武会友，点到即止，故第一场武功比试轮空。

        回纥的习俗，比武分武功、箭术、骑术三场比试，第二场比试箭术，当场众人都是宽衣信马，葛勒可汗陪着老神医坐着还有桌椅茶点，简直不像比武而像看戏。郭珍珠跑去她哥哥那里，李俶也坐着，向她招手，看来早知道她会不听话跑来。

        回纥罗邪将军先出列，大唐这方郭曜跃跃欲试，于是第一轮箭术比试罗邪对郭曜。罗邪用的是传统的铁弓，他一手三支铁箭，张弓搭箭，三箭连发，箭箭中靶，只最后一箭稍稍偏了正中靶心一点。

        郭曜用的是朔方军最常用的连弩，连弩匣子里也是三支铁箭，郭曜拍匣上膛，他素谨慎，没有连按扳机，而是略一瞄准后再按扳机，一箭接一箭，连着三箭，也是箭箭中靶，但第一箭稍偏靶心，后两箭越瞄越准，正中靶心。

        第一轮平手，大家都无异议。

        第二轮，那燕提弓上马，“少年英雄，我们马上见？”她冲着郭旰，郭旰刚才跑进了回纥人那里，还自称少年英雄。

        场上三面靶子，十丈一面，那燕精通骑术，一夹马腹，她的马高高跃起，一跃数丈，那燕在马背上张弓搭箭，连着三箭，箭箭不离靶心。噢——众人欢呼，回纥公主真女中豪杰！

        郭旰晒笑，那燕这手他做不到，但他也不露怯。郭旰翻身上马，他才十四，人小身轻，贴着回纥的雄马背上轻若鸿毛，青壮的回纥雄马撒欢地跑过三面靶子，郭旰突然举臂抬弓，“啪啪啪”三弩连发，三箭，全部正中中间的一面靶子靶心！

        噢——众人大笑，郭旰人小鬼大，他三箭都射中同一面靶子的靶心，是取巧，但也是高级的取巧。

        葛勒可汗赞赏地点头，他女儿箭术高超，郭家的小子也不错，鬼灵精。

        葛勒可汗作裁，两轮都平手，第三轮，叶护伸手要箭。

        叶护的弓，是十石铁弓，他人称回纥第一勇士，双手拉弓，“吱吱吱”铁弓拉成满月。

        叶护张弓搭箭，指向空中，“小郭，咱们一箭定胜负，就射——那头头雁！”

        只见空中一行大雁南飞，领头大雁飞过众人头顶，叶护一箭离弦——

        “别射它！”郭珍珠一把夺过郭子仪手上的弩，看都没看，扣下扳机！

        啪——一箭弹射出弩机，弩比铁弓射出的箭更快，郭珍珠的一箭追上叶护的铁箭，箭头追箭尾，两箭连着一下子失了平衡，直直掉向远处的山坡上。

        一众鸦雀无声，直到回纥侍卫跑去捡了箭，捧回来送到葛勒可汗手里。两支铁箭，箭头咬着箭尾，郭珍珠的箭，射入叶护箭的箭尾约莫寸余。

        叶护那一箭有多快，郭珍珠射那一箭就有多快，她几乎是抬手就射，连瞄都没瞄，是怎么做到的？

        “珍珠丫头呢？”葛勒可汗托着箭找人，郭珍珠坐在地上，周围的人都蹲地围着她。她刚才直臂射弩，没夹肩也没夹腮，亏得叶护反应快，一把抓住□□，郭子仪顺势推妹妹倒地，卸了弩的后座力。

        李俶拉郭珍珠起来，这丫头一脑袋一屁股草屑，还傻笑着对他一叠声问她可有伤着。

        “珍珠，你是怎么瞄的？”叶护问了个很多人都想问的问题。

        郭珍珠傻傻做了个直臂射击的动作，“就……这么瞄呀。”

        “她是用心瞄。”郭子仪说了句人都听不懂的，郭珍珠吊着她哥的臂不住点头，以前教练就是这么说，真正的射击天才眼里心里都有一副瞄准器。

        此轮李俶提议，平。他眼皮直跳，总觉得今天不太平，巴不得大家立马握手言和。

        最后一场，比骑术。

        刚才的一场，上的都是郭家人，这一场，该安家人上了。

        天色不早，葛勒可汗提议，“听说安将军乃漠北战神，武艺超群，骑术精绝，不如，和燕儿比一比？”

        这才是到了今天的重点，李俶得到的消息，安庆绪今次来富贵城不是为过什么肉孜节，他是来向葛勒可汗提亲，求娶回纥公主那燕。李俶和郭子仪一致的意见，安庆绪和回纥结亲有百害而无一利，故两人要阻止此事，但怎么个阻止法，两人心里都没底。

        众人要上马去比试骑术的山头观看，李俶来找郭子仪，“子仪，让郭曜把珍珠送回去？”

        郭子仪默默把妹妹扶上一匹枣红小马，他知道李俶怕节外生枝，他隐隐也有不安，但心念电转，他要把妹妹留在身边。

        “李哥哥，哥哥！我会骑马，嫂嫂教过我骑马！”郭珍珠一派天真，毫没留意两个男人眼神交换，互相考量着什么。

        那燕和安庆绪上马，骑术比试就以此山头为起始点兼终点，两人从山头冲下山坡，沿着山下草坡疾驶一圈，最终返回山头，谁先回到终点，谁就获胜。

        土谷浑奉信王阿布思在观看比试的人群中，他突然勒马跃众而出，说道，“可汗，小王听说草原上有个古老的传说，传说英雄格萨尔王勇猛刚烈，智勇兼备，降服各国暴君，最后在那曲草原上追逐王妃森姜珠，并掳她上了马背，一同返回天界，所以么——”

        阿布思看了一眼安庆绪和那燕，笑道，“安将军可敢效仿格萨尔王，追逐上固伦公主，抢回命中注定的珠牡妃？”

        这话一出，回纥人安家人都大笑附和，草原人生性豪爽，且安庆绪的确年少英雄，漠北闻名，他与那燕两匹马并行，男子一身皂衣箭袖，高大英武，女子一身火红胡装，娇艳大方，的确登对。

        安庆绪似有意无意，瞄了眼郭珍珠，抬手向那燕，“公主，请！”

        那燕一骑红马，抢先奔下山坡。安庆绪凝视火红的一人一骑奔到了半山，才拍了他战马的马颈，白马扬蹄清啸，背负主人跃下山头，追逐红马而去，那份风度从容，又让山头上的人啧啧称赞。

        李俶与郭子仪神情严肃，虽然那燕是草原公主，骑术箭术都不俗，但安庆绪这副自信模样，若是他真追上了那燕，又借口阿布思说的草原传说像葛勒可汗求亲，岂不是……

        “二公子！”“二公子快追上固伦公主了！”“二公子啊！”“快啊！公子！”安守忠忘形大叫大喊，一个山头都是他的喊声。

        果然，不出半程，山下白马已追上红马，皂衣白马，红衣红马，并驾齐驱。

        安守忠喜形于色，安守义面无波澜，安家双胞胎提缰靠过来，郭曜郭旰拨马挡在郭珍珠面前。

        安守义开口，“二小姐，二公子追上那燕公主了，您不为他高兴吗？”

        “哦……”郭珍珠本想答，郭子仪驱马上前，提了她小红马的缰绳，把她带去另一边。

        “哥哥，怎么了？”郭珍珠望她哥哥身后，李俶在郭子仪身后冲她摇头，而她哥倾身到她耳边，两人都在马上，故说悄悄话颇不容易，“珍珠，待会你跟安庆绪说一句话，你说……”

        “安将军胜了啊！”阿布思突然大声，众人注目望下，只见安庆绪和那燕两匹马已到山坡，正双双打马扬鞭，向山头上奔来。

        “啊——”半山那燕惊呼，她被安庆绪追上，又急又气，一鞭抽向安庆绪。安庆绪避也不避，一掌攫住她马鞭，较力一轮，她不由自主就跟着鞭子被拖向他——

        “去。”郭子仪一掌推妹妹，小红马不知怎地，嘶声急叫，撒蹄从山头一跃而下，直冲山下。

        “啊——”半山郭珍珠惊呼，安庆绪扭头，突然撒了那燕的鞭子，一夹马腹，拨马去接郭珍珠。

        这个变故就在转眼之间，那燕的红马抢先奔回山头，安庆绪拨马回头，去追负着郭珍珠冲下山头的小枣红马。

        “珍珠！”“珍珠！”“郭小姐！”山上的人反应过来，几匹马直冲山下，安庆绪近水楼台，先所有人追上枣红马，他追上时，郭珍珠刚好从马上摔下。她的骑术本来就稚嫩得很，臂力和腿上的力都小，从滑脱缰绳到搂不住枣红马的马颈，不过转眼，然后就天旋地转，安庆绪离蹬塌腰，伸手拦腰抱住她，将她提到自己马上。

        “安……咳咳……”郭珍珠又惊又吓，安庆绪抱得她又太紧，咳了半天。“安二哥……”她叫，安庆绪放松她些。

        “珍珠，你叫我是要说什么？”安庆绪殷殷对她，郭子仪和李俶都已到了，张手跟他要人，他压根不理。

        “你……会娶……”她有点怕，李俶脸黑得要命，但哥哥看着她，微点头，刚才，哥哥在山顶上叫她问安庆绪一句话……所以，她吞吞吐吐，完整说出，“你……会娶……公主吗？”

        “珍珠，我不会娶公主。”安庆绪郑重说，把她交到郭子仪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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