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广平王李俶非常抱歉，他从西京赶来喝郭子仪和沈若鸿的喜酒，没安好心地带了他父王太子李亨珍藏的两瓶宫中的酒，一瓶叫滤渌，一瓶叫翠涛，都是太宗年间的丞相魏征所制。
宫中传闻，太宗当年喝了魏丞相的酒，留下一首诗，曰：蠕渌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那兰生，玉薤是隋炀帝最喜爱的宫中御酿，滤渌，翠涛比隋炀帝的酒还好，足可见此酒的珍贵。所以李俶带来的两瓶酒只剩下最后一点了，李俶代表河东军敬郭子仪酒，不是说郭子仪喝酒是没有底的海量嘛，那滤渌，翠涛如何？
然后李光弼为广平王倒酒，一倒，每瓶只倒出小半杯，干脆，他把两个小半杯酒混成一杯，递给李殿下，再然后，这杯混了滤渌，翠涛的酒被郭珍珠挡了，她一饮而尽，一转身，她醉倒在地。
李俶抱歉解释了酒的来历，郭子仪抱妹妹回后院。所幸喜宴已到尾声，郭曜和朔方军将领负责送客。李俶、安庆绪、史朝义三人都去后院，郭旰负责拦人。“殿下，安副使，我爹爹请两位早回驿馆休息，有事明日再说。”
转头郭旰专门迎史朝义，“史叔叔，爹爹请您上二楼看看我姑姑。”这小子非常狗腿，自从被史朝义从鸣翠湖别馆浴池里扔出来，又灌了一瓶解药后。
史朝义当仁不让就进，李俶自然也进，他来灵州都住郭府，他们进安庆绪也进，他气场忒强，郭旰拦了个寂寞，三个人都上了二楼闺房。
一般人醉酒基本灌解酒药就能醒，再不行逼吐出来也行。李俶的酒是太宗年间的御酿，都百年了，还是混酒，要有解酒药就不叫“千日醉不醒”了。逼吐也不可能，一共就那么小小一杯酒，早入了内腑，甚至毛孔，郭珍珠一身肌肤通红，连微弱的呼吸间也一股酒香，这简直不是醉倒，是醉死。
史朝义又想到鸣翠湖的郭家别馆浴池，那个浴池连通着地下温泉，四季如春，流水不腐，如果在浴池里加上多座炭火盆，就是个天然保湿还能换气的熏蒸浴房。“那个叫桑拿。”郭子仪感叹，他建这么个浴池算建对了，又能解毒又能解酒。
于是一行人立即上了马车去灵州东的鸣翠湖别馆，李俶原本今天喝完喜酒后立即要赶回西京赴年节里宫中的宴，可他放心不下郭珍珠，还放心不下史朝义这个神医，这孤男寡女的，浴池熏蒸解酒，他不许！
郭子仪理都不理这套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切始作俑者就是李俶，他有啥资格不许！结果朝英和萧女史在浴池里照看郭珍珠，郭子仪和史朝义稍作停留再出来，浴池里升了十个炭火盆，只片刻，两人汗流浃背，脱得只一件贴身衣袍出来，迎面李俶将走未走，急问道，“珍珠如何？”
“里面太热，一会要抱她出来，不然会脱水脱力。”史朝义匆匆回房，叫上朝英等他下方去抓药，弄个草药浴给郭珍珠泡。
“殿下，你先回吧，子仪和朝义都在，珍珠没事的。”沈若鸿脱了嫁衣，去送李俶出门。
“若鸿，子仪腰里的平安符，金线双鱼形的，是珍珠绣的？”李俶莫名其妙，这个光景居然问起郭子仪腰里的平安符。
“啊？双鱼？是啊，珍珠说双鱼寓意平安团圆。”沈若鸿随口答道，门外安庆绪已经上马回灵州驿馆，李俶踌躇马前，“怎么了？”
李俶犹豫一下，摆手上马。他若没看错，刚才郭子仪和史朝义并肩出来，两人都只穿了贴身衣袍，腰里都挂了一支金线双鱼形的平安符，金线乃皇家织物，所以这是郭珍珠用了洛阳行宫的皇家绣线亲手绣的平安符，一支给她哥哥，另一支，给史朝义？
这一日兵荒马乱，一家人忙到天方发白。离浴池最近的是一对新人的房间，郭子仪把妹妹抱到大红的婚房里睡下，几人最后再去看婚床上的人，郭珍珠脸蛋粉红，无声无息像尊瓷娃娃，虽然好睡，终归让人挂记。
“郭兄放心，依着今日的熏蒸方子，少则两日，多则三日，珍珠必醒。”史朝义抹汗道。
“多谢朝义兄。”郭子仪也抹汗，叹道，“可惜你迟早要走，小妹自幼体弱，若是有福能有你这般细心体贴的夫婿守护一生……”
各自回了房，今晚的洞房花烛夜是终生难忘，郭子仪搂新婚妻子小寐片刻，沈若鸿还在咀嚼丈夫刚才跟史朝义分别时说的话，“子仪，李殿下和朝义，你到底属意谁啊？”
“过两天，过两天我告诉你……”郭子仪装睡。
“不行，现在就告诉我！”
“现在我担忧珍珠……”
好吧，沈若鸿体贴，郭子仪就笃定她不仅体贴，还健忘，两日过后，她压根忘了这茬。第二日起郭子仪白天回府衙务公，晚上回别馆看望妹妹，沈若鸿每日来回两头送消息，忙得不亦乐乎。
第三日里，郭珍珠果然醒了。从第二日起她身上酒气和彤红就褪尽，第三日听身旁人唤她已有了回应，到晚上，她醒了，饿醒了。
一家人都围在床边，“咕噜噜”一声肚子咕咕叫，人人都听到。大家都笑，朝英端来了八宝粥和烘热喷香的喜饼，“好了，大家都出去，让珍珠吃点东西。”郭子仪赶走众人，有意无意，他离开时，史朝义还陪在床边。
“慢点吃，久饿忌暴食……”史朝义端走粥郭珍珠抢喜饼，他只有一只手，郭珍珠抓了饼，一口就咬掉大半块，“噗哧”，史朝义笑了，索性舀了八宝粥送到她嘴里，吃吧，病了他能治，醉了他也能让她醒，多吃点，又能怎样。
郭珍珠三口吃完了饼，抢了粥碗大口吃粥，但毕竟睡了三日，手脚乏力，末了史朝义揽着她，她倚着自己有一口没一口地，越吃越慢……他用指勾出一丝垂到粥碗里的长发，有些恍然。
这是郭家的婚房，一屋的大红喜字大红喜被，他守着她，好似守着娇弱不胜的小妻子，只想疼爱她……
第二日一早，别馆里的人都早起。郭珍珠睡了整整三天，天蒙蒙亮就起来找吃的。吃过早饭，史朝义带她到湖边散步，没走几步，郭珍珠又嚷着要朝英拿点心来吃。“久饿之后忌暴食。”史朝义又拦，挥手让朝英陪她上船。
“这是什么？能吃吗？”郭珍珠懵懂上船，她没想游湖，但船上一包香喷喷虾米吸引了她。“这是鱼食！一会鱼儿都围着你，一定好玩！”史朝义乐，饿了三天这是饿惨了嘛。他捏她凉凉的手，红红的鼻尖，把披风给她裹紧，在颌下系上双蝴蝶结，让朝英叫人划船。
“朝义哥哥，你来陪我嘛！”郭珍珠在船上叫，船往鸣翠湖湖心划去。
“我一会就来。”史朝义挥手，等船划得远了，他转过身，安庆绪迎面大步而来。
他与安庆绪约定郭子仪喜宴后详谈，这几日郭珍珠酒醉不醒，安庆绪也是急疯了，昨晚安庆绪在驿馆得到郭珍珠醒来的消息，一早就从城里赶过来，算算时辰，所以史朝义把郭珍珠送上船，男人之间的事，无须让她知道。
“庆绪，我对珍珠日久生情，请你成全。”史朝义开门见山，坦然相对。
“珍珠呢？我要见珍珠！”安庆绪面色铁青。
他来之前去了灵州府衙，当面质问郭子仪何时把珍珠嫁给他，对，当面质问，他大哥安庆崇手把手带郭子仪走了一趟陇西，把西域一路的商贸当作聘礼送了郭子仪，他既受了，就不能食言！当场，郭子仪也直截了当，“你和史朝义都向我提亲，但我只有一个妹妹，史朝义说他与我妹妹两情相悦，你与他不是情同兄弟？你难道不知道？”
“庆绪，我们一起去见她，但这是你我之事，与她无关。”史朝义说。
“那是自然。”安庆绪答应，史朝义招手，李归仁驶来艘小船，两人登船，小船直奔湖心。
湖心画舫，郭珍珠已看到了岸上的动静，虽然听不到，但她目视远，安庆绪的气势汹汹，她其实一直有点怕他，尤其是安庆绪在幽州以吻喂她喝药的事她没告诉哥哥，而李俶送她回灵州后要她叫他李哥哥，还说从此只能看他一人，只想他一人……
所以安庆绪和史朝义的船奔她们的画舫而来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想逃，但是人在湖心如何能逃，他二人四脚踏上郭家画舫，郭珍珠下意识就往史朝义身边躲，“朝义哥哥……”
她闪躲的样子刺痛了安庆绪，“珍珠，你变了！”安庆绪忍不住，幽州，她抱的是他，躲的是史朝义，她要他别走，要他不要离开她！
“庆绪，这是你我之事，你不要怪她……”史朝义把郭珍珠揽到身后，安庆绪以掌相隔，咬牙直指，“珍珠，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是真心喜欢他？若你答我，我，我便成全了你！”
啊？郭珍珠愕然，她心里还在想如何说自己已答应了李俶，原来安庆绪这样大度。
“真的？“她脱口而出，安庆绪痛心入肺，“啊——”他一掌，僵在半空——郭珍珠惊惶扑史朝义怀里，后者以身相挡。
“你……你们……那，那是真的了……好……好……好！”安庆绪转身就走，李归仁把船让给同上船的严庄，安庆绪飞身上船，小船离舫而走，走的远了，安庆绪痛楚哑声传来，“珍珠，你既倾心他……我成全你们……史朝义……你狠……”
啊！郭珍珠又愕然，安庆绪以为她和史朝义，不是！她一抬头，额撞上史朝义下颌，髻上的金钗也勾上他披发。“不痛不痛！我揉揉。”史朝义吹开她薄薄留海，轻揉轻吹她洁白额头。“不要……朝义哥哥……”郭珍珠推他避他，走了安庆绪，反而误会更大，“不是！我不是和你——”她张口欲辩，史朝义铁臂徒然收拢她腰。
“珍珠！”“姑姑！”
湖上一艘小舟，萧女史和郭旰来了。
“姑姑！爹爹叫你马上回灵州！”郭旰一声救了郭珍珠，她一挣，史朝义松臂。随后郭萧女史和郭旰登上画舫，画舫掉头，众人回湖边，马车已等再岸上，回返灵州府衙。
车到郭府，史朝义扶郭珍珠下车，迎面李俶从府里出来。
李俶与史朝义寒喧，两人面上有笑，话里可有刺。
李俶说，“史副使可是悠闲，年节里幽州平卢既无公事也无家事，本王好生羡慕！”
史朝义倒是真来告辞的，李归仁牵马等他，他与郭珍珠道别后上马，临走拨马对李俶说，“殿下可是才从长安赶来？听说殿下即将与杨丞相结为亲家，崔小姐身世显耀，艳冠长安，这桩亲事真是亲上加亲天作之合，在下好生羡慕！”
这句话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史朝义一行走后，郭珍珠呆呆直往里走，直到李俶堵住她路，一双大手将她冰冷的小手包住，“珍珠，你可信我？娶崔氏非我本意，我正尽力周旋，绝不会委屈了你。”
什么崔氏张氏，郭珍珠根本不知道，她只是在想，回来后，她曾问哥哥李俶以后是皇帝怎么办，哥哥告诉她不用管这些，只要她喜欢，就跟谁在一起，其他的哥哥会安排，可是，皇帝以后会有很多妃子是吗……
她转身要走，李俶抓她手不放，一扯之下，她长袖落肘，手腕上空空如也。
“我的镯子？”郭珍珠想起喜宴那天她好不容易套进腕子里的安庆绪送的玉镯，李俶撇嘴，跟他无关，没了最好。郭珍珠正生气，索性怪他。“你拿的？还我！
李俶气极，“是了，安庆绪送你的镯子倒是我拿的，史朝义送你金钗，你送他双鱼平安符，孤男寡女住在别馆，你当本王是死的！”
哼，郭珍珠更加生气，明明因为他的酒她才喝醉史朝义才住在别馆。“我爱戴什么就是什么，爱送谁就送谁，干你什么事！”话未落音，李俶一把攫住她手，发狠捏了拉近怀里，郭珍珠吃痛，偏不肯服软，咬了唇不理他。
眼看怀里的人眼眶都红了，李俶一下软了心肠，收力，轻轻抚摸她手，怜惜她又诱惑她，“珍珠，叫我声李哥哥，我便饶了你，嗯？”
“不要……坏人……李……哥哥……”郭珍珠哪招架得住强势温柔并施，李俶故技重施，“珍珠，我奔波往返，几日都未曾合眼，就为回来见你一面，你还跟我斗气，说你愿跟我，我便饶了你，嗯？”他嗓音嘶哑，字字入骨画心，郭珍珠有些不忍——
“珍珠。”背后叹气，郭子仪回来了，立在后院门洞听广平王调情半天，这位郡王真的是其心狂肆其行强势，你弱他便刚，你强他便柔，步步为营，得寸进尺，这样的人，他妹妹哪招架的住。
一家之主回来，李俶收敛，他从长安快马赶回，是有要事与郭子仪商量。
郭子仪把李俶迎去书房议事，郭珍珠净手卷袖去搓汤圆。家乡的习俗，大年初一一早要吃汤圆，她醉了三日，朝英说哥哥念叨了三天汤圆。她做了桂花酿和芋香汤圆，下了两碗，端进书房里去。
“就这样吧，我把她簿牒上的生辰改大两岁，开春送了礼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一套走完，也差不多到十八岁了，年岁正合适。”李俶从郭珍珠手上接了碗汤圆，说道。
“我上次说过，她还小，我要留她几年。”郭子仪也接了碗汤圆，说道。
两人都没说她的名字，但明明都在说她。郭珍珠两边看看，李俶脸色不好，哥哥也不好。她走去哥哥那边，郭子仪把她卷起的袖口放下，又看到李俶刚才发力捏她手的红印。
李俶强自压抑，语气已不能算温和，“子仪，你难道忘了，你答允过，若我接回珍珠，你就答允珍珠入我广平王府。”
郭子仪“哼”，就凭这指红印子，还有史朝义那句，他没可能答应。
“殿下可能也忘了，郭某上次也说过，郭家的家规，要娶郭家的女儿，就只能娶她一个，爱她一个！”
房内静了一静，李俶忽地冷笑。
“你们兄妹从未将本王真正放在心上是么？将本王的承诺当作儿戏是么？承蒙赐教，告辞！”
李俶甩袍就走，大步出府。冯立等在府外，迎上去，“殿下——”
“走！”李俶上马。
“呃，殿下！”冯立接下他手上的碗，汤圆！他手上还捧着珍珠端给他的汤圆碗！
打马扬鞭，直到出了灵州城，也没半个郭家的人追出来。李俶越走越气，越气越饿，索性停下。
“碗！”他伸手问冯立要那碗。冯立那个汗，幸好他刚才接了那碗装了食盒里，而不是随手扔了。汤圆碗撒了大半，汤都晃没了，碗底还剩三只白白圆圆的汤圆，也不知是什么馅儿。李俶一口吞下，嚼了两下，是桂花酿馅儿，再看碗底，没了。
李俶看冯立，那表情，冯立觉得是在怪罪自己晃没了半碗。“殿下，好吃……吗？”他觉得自己问了句不该问的话。
“好吃……才怪！”李俶胸闷，打道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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