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史朝义真是觉得自己有病，先是自己把郭子仪出兵勣石的消息卖了阿波达干，救下了郭珍珠，然后又因为珍珠看见自己杀人受惊，从原先对他百般依赖到又怕又躲，自己想挽回她心目中的“朝义哥哥”，又日夜兼程出兵勣石，最后还乔装进城相救把自己搭进去。

        他在黑暗中看着郭子仪狂喘，慢慢平复，最后默默打量自己，不禁自嘲发笑。

        “你什么时候跟着我的？我还有个人你看见没？”郭子仪喘完了问。

        “就在郭兄假扮可汗世子的时候。”史朝义笑道。

        “李归仁是我的人，他和荔非元礼在一起。荔非元礼与我同族，我认得他。”史朝义帮郭子仪卸下背上高秀岩的尸体，略整逝者仪容，放在一旁。

        “史副使也是柔然族人？”郭子仪看他动作上下打量，虽然黑暗里看不出什么，但上一回见面，史朝义白衣翩翩公子，看起来并不像胡人。

        “我母亲复姓南宫，她生在江南，逝于柔然，她在世时是柔然第一美人。”史朝义幽幽说道。

        “对不起。”郭子仪闷了闷，开口道歉。他有点恍然，上一次在突厥营帐见到土谷浑易王，好像也无意提及对方的亡母，也是这么说对不起。

        “阿波达干是不是柔然人？”他突然想到个问题。

        “不是，他不是说与你同族……”史朝义心思极快，“你是不是要从那条柔然密道走？不行！他现下一定在金帐寸寸搜查可能的密室密道，现在绝不能出去！”

        好吧，郭子仪断了这个念头，他刚才当着阿波达干的面往金帐里跑，傻子才不会认为殿里没密道，何况那条柔然密道既然是柔然族的传说，那么阿波达干的人里只要有一个柔然人就能知道了，史朝义果然缜密。

        “你……会易容？”他又想到另一个可能，他身边这位的脸可与上次见面时不同，如假包换的史朝义，大概就是所谓的易容高手吧。

        “当然。”史朝义在黑暗里笑，郭子仪也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啊，只不过，“不过，我若说我能把你易容成另一个人，且即便大摇大摆出去，也绝无失手的可能，你可愿答应？”

        郭子仪楞了阵，一捅史朝义臂弯，“去死！“他低骂。

        呵呵，史朝义闷笑出声，的确，他的主意就是把郭子仪易容成可汗妻骨咄禄婆，那骨咄禄婆也是位柔然美人，且年华如羽，白眉可汗既死，阿波达干又只好男风，若他以突厥左卫的身份假装在金帐里寻到骨咄禄婆出去，想必阿波达干未必会为难，的确可以一试，但的确，该被骂。

        “对不起，是小弟错了。”史朝义也大方道歉，通常男子貌美，则更介意旁人以女子形容，且郭子仪饱受阿波达干骚扰，他这玩笑开得过了。

        两人虽然是第二次见面，但不知为何心意相同，思维默契得两人自己也惊奇。静了一会，史朝义说，“郭兄休息一会吧，我守着，若有危急李归仁在外面会警示。”

        郭子仪精神紧绷一日，此时略放松下来，就蜷在高秀岩尸体旁，慢慢呼吸平稳。史朝义看了这一人一尸，虽说他从小习武又领军打仗早没有什么生死顾忌，但亲眼目睹郭子仪为了一个同僚的遗体完整拱手突厥可汗铁戒，又无惧同卧同眠，这样的人，这样的重情，他从未所见。史朝义突然做了个决定，他想，杀个未来大舅子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救个大舅子才有意义，不是么？

        天光渐亮，史朝义叫醒郭子仪。

        “去柔然密道？”郭子仪睁开眼问。

        史朝义点头，跟聪明人共事实在省事。从昨夜到今晨，阿波达干应该已经把金帐翻了个底朝天，半天一无所获，他应该想到原本他认为不可能的藏身之处，比如，眼下他二人所在的白眉可汗被囚禁的寝殿。

        郭子仪依旧系带背起高秀岩的遗体，史朝义领头，两人贴墙而遁，时穿殿，时攀檐，一路无人阻拦也未遇到人，想是史朝义说的那个李归仁在外面已安排妥当。两人翻墙入内，到了那间骨咄禄婆曾带郭子仪去的废殿。果然，突厥军已来过，连那密道口被砸开。

        “郭兄饿吗？小弟不会做饭，否则到是材料齐全。”史朝义一脚踩到半只瓜，这殿以前是伙房，瓜果豆子满地都是。

        他一边说笑，一边摸出一块行军干粮递给郭子仪。后者嫌弃地撇了眼，摸摸肚子，说，“酥油花灯节白过了，我妹妹做的桂花酿汤圆最好吃。“

        “正是，珍珠做的桂花酿汤圆，小弟刚好吃过。“史朝义忍笑忍打，郭子仪又一拳打来。

        “不过郭兄还是吃一点，今晚动手。”史朝义又劝，他突然想到自己好像要比郭子仪年长，两人一对生辰，他比郭子仪长了三岁不到，叫“郭兄”是不是有点吃亏？

        “朝义兄做什么冒那么大的险帮我？”郭子仪改了口，莫名他叫“朝义兄”，而不是“史兄”，史朝义想起郭珍珠第一次见自己和庆绪，第一句话就是叫他“朝义哥哥”，而不是“史哥哥”，反而叫安庆绪“安二哥”。

        “你们兄妹真是相像。”他感叹。

        一日过去，两人就呆在这所废殿里，平安无事。

        郭子仪颇奇怪，虽然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阿波达干的动作未免太慢了吧，搜密道搜不到，转搜宫殿也无果，换了他，把整个金帐宫殿一围，从外往里，一层层搜查，收缩包围圈，半天足以掘地三尺。

        “你的后军是谁领兵，在哪？”史朝义沉吟问。

        “广平王李俶，他在九原监军。”郭子仪答。

        “皇子监军，岂会冒险出兵杀到这里……”史朝义欲言又止，广平王李俶好像对郭家的事太上心了点，上回来范阳假冒仆固怀恩送信给珍珠，这回请旨跑来九原做郭子仪的监军。

        “是不是你的人在攻城？“郭子仪问，难道是史朝义的人马正在攻打勣石城，所以阿波达干腾不出手？

        “我从范阳来，只领了一半庆绪的人马，李宝臣李怀仙领兵，我怕他俩压不住庆绪的人，命他们离此五十里扎营，没我的命令不可攻城……”史朝义说到此突然噤声，殿里窜进了只松鼠，一窜而过，爬上了高高房梁。

        与此同时，殿外火把通明，无数突厥军士涌入。葛腊哆一脚踢开殿门，殿里空无一人，只一盏小油灯倒在密道入口处，倾倒的火油渐渐枯竭，火苗最后挣扎几下，幽暗扑灭。

        “将军！他们应该刚入密道不久！”一名左卫手捻油灯温度。

        “追！”葛腊哆领先进去，无数突厥人追随他进入密道。

        废殿又复刚才死寂，史朝义抓着郭子仪臂从高高房梁上翩然而下。

        “大人。”李归仁头顶松鼠在殿外探出脑袋。

        “归仁，你先出城，报信庆绪，如何行事听庆绪下命。”史朝义下命。

        李归仁立即消失踪影，半句疑问也无，郭子仪不禁侧目，他的队伍感情最好，亲如家人，但从来犯军纪也最多。

        “你我两家以后多走动，你以情治军，我以纪治军，都没有错，但若能互通有无，才能好上加好。”史朝义边跑边说，他搭着郭子仪臂，郭子仪内力轻功不是强项，且背上背人，他搭一把手，跑得快些。

        郭子仪默不作声狂奔，之前史朝义没答为什么冒这么大险来帮自己，现在又提议两家以后多走动，别不是……糟了，上次他听说妹妹在安庆绪家绝食曾故意对史朝义说什么“小妹自幼体弱，若珍珠有福能得朝义这般细心体贴的夫婿守护一生，我这个做兄长的才能放心得下啊……”，他是为让史朝义善待妹妹才刻意示好，这姓史的别不是对妹妹真动了心思！

        他闷头在跑，就没注意到史朝义步子慢了下来，甚至，松开了他的臂，“锵——”史朝义站定，双刀出手——

        郭子仪猛抬头，城门在望，城外沸反盈天，但城内，火把幽幽，迎着他二人。

        阿波达干阴魂不散，挡住前路。

        若论心计谋略，史朝义和郭子仪都是唐军翘楚，但无论心计还是武力，两个人只怕加起来，也不是阿波达干的对手。阿波达干不知道是谁在暗中帮郭子仪，但无论是谁相帮，无论两人藏身何处，最终，无非为了出城，还是那计——守株待兔。

        “嗖——”史朝义抖手，一支边塞军火炮穿云响起，如回应般，城外攻势大震。

        郭子仪解下系带，将高秀岩尸身倚墙而放，突厥人敬重战死的敌人，也敬重他亡命奔逃两日，始终背负手下的尸身，因此无人上前。

        “唰！”他脱了突厥世子的金绣胡裘，束腰软剑一弹即出。三尺秋泓，薄情锋利，剑指阿波达干——“我要杀你。”

        也许漠北民风开放，也许阿波达干天生就喜欢同性，他来自未来，知道这本无可厚非，所以他不甚在意旁人说一个突厥的王为他如何如何，甚至阿波达干把他骗到突厥下药那次，他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拔剑指着说“我要杀你“。

        也许是亲眼见朝夕相处的伙伴死在自己面前，也许是这两天精神体力被逼到了极致，也许是他认同了，这个世界靠的是武力和权势说话，只有杀了阿波达干，自己才能摆脱纠缠，才能更强，才能回到亲人身边！若鸿还在九原等他！妹妹他还没接回！

        他揉身扑向阿波达干的时候，已经忘了他的师傅们教的武功套路，忘了东瀛刀、北韩跆拳道、太极十三枪、密宗剑庐，忘了什么内力气力轻功，完全只靠本能，软剑折了他拔靴筒匕首，□□没了抬手发袖箭，近身截拳泰拳散打乱打一气，他甚至用发誓不用的毫无美感的锁肩式蒙古摔跤式摔抱阿波达干，“呀——”他十指成爪，大力鹰爪功，追着阿波达干陌刀刀锋夺他刀，双掌十指鲜血迸裂——

        阿波达干一反常态，神色严肃。郭子仪用剑用刀时他本节节退后，之后他转了刀背，欺身而上，这小子像头疯了似的小兽，一身杂七杂八不知名的拳法腿功甚至草原扑跤摔抱他都会，不管不顾乱七八糟乱打一气，他刀背压他，这小子居然使什么鹰爪功来夺他刀，他的刀光是刀气就能削了他双手十指！

        阿波达干当然不想杀郭子仪，退而求其次他刀带鞘，专刺郭子仪穴道，可气这小子腰背异常柔软，有时甚至能折腰到他想象不到的角度弧度，柔滑如鱼似一而再再而三从他手底脱逃，他再出刀，专向他关节下手，这小子又换了什么北高句丽腿功，拼了刀刀皮开肉绽，也要大开大合旋空出腿，他胸前挨了几脚，隐隐一口血气翻到喉口……

        “子仪！你莫疯！我不想伤你——”阿波达干把郭子仪压在地上，话音未落，郭子仪直腿后劈，一腿劈得阿波达干前扑，他双腿蹬地拧腰弹起，刚弹起，葛腊哆鬼魅出现在他背后，左下右上，陌刀一刀横挑，葛腊哆还了郭子仪一刀逆袈裟斩！

        “砰——”史朝义飞身扑来，一掌击飞郭子仪，左下右上，葛腊哆一刀正挑他出掌的右臂，从小臂到大臂，连右肩都不能幸免！

        两人一前一后匍地，郭子仪反身抱住史朝义，史朝义半身披血，两个人两只左手相握，一起举刀上格，以史朝义的左手刀勉力格住葛腊哆自上而下又一刀。

        “阿哆！”阿波达干怒吼，扣住葛腊哆右臂。

        就在此时，城门一声巨响，勣石的巨型石头城门四分五裂，城破了！

        “朝义！”“小郭！”两马当先，正是安庆绪和回纥叶护！

        唐军与回纥军联手，黄旗安军与圆盔白甲回纥王庭军士涌入城内，一场混战，葛腊哆及其他突厥左卫护着阿波达干且战且退，阿波达干当机立断弃城，突厥军士从勣石城北突围时又遭遇回马枪杀回来的仆固怀恩。

        仆固怀恩两天前从密道逃出，即派长孙全绪快马向回纥富贵城求救，长孙全绪一日一夜不吃不喝疾驰到回纥王庭，回纥叶护王子来不及上奏他父王，仅点齐他的王庭贴身侍卫就出兵，路上遇上急行军赶来救人的广平王李俶与安庆绪的人马。

        广平王李俶是皇子监军，李俶命唐军与回纥叶护军兵合一处，首先救到的是被李归仁早一步送出城的荔非元礼，唐军回纥军于是愈发疾行，一到城下就攻城，打了阿波达干一个措手不及。天黑时分李归仁出城求救，安庆绪叶护救人心切，倾尽全部兵力攻城，勣石城始破。

        仆固怀恩重集横塞军就等在勣石北，阿波达干要逃只能往北逃，他憋了一口恶气，终于有了出气的地方。两军混战一场，突厥左相部突围，阿波达干虽连经两场恶战大伤元气，但此人绝对枭雄，败而不乱，败而不馁，突厥左相后军变前军，前军变后军，阿波达干背后即是连绵起伏的葛逻禄山，大唐和回纥人若是敢进葛逻禄山，他奉陪！

        安军横塞军回纥军追击到此，各自将领出列，同声下命鸣金收兵。

        安庆绪抱史朝义，叶护扶郭子仪，郭子仪马上还驮着高秀岩的遗体。

        “左贤王，今天我郭子仪也教你一计——不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郭子仪阵前高喝，阿波达捂胸口角綖血，葛腊哆举刀发令，突厥左相遁入茫茫葛逻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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