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安庆绪当晚悄声离营,他在营内隐秘之所与史朝义交换虎符,说白了就是安庆绪去平卢领史军,史朝义在幽州领安军,反正安史两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北疆铁骑八万两家一人一半,谁领谁的军都一样。只是两人为什么要换虎符,是因为安庆绪出征突然带上了郭珍珠,史朝义得到消息后放心不下,快马赶来,才有他一到就埋怨安庆绪“你是疯了不成!”
安庆绪临走依依不舍,眼角眉梢都是情浓笑意,都不用掩饰,谁都知道是为了营里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女孩儿,郭珍珠。
安庆绪大哥安庆崇有个儿子名叫安允文,安允文八岁时安庆绪带了十二岁的郭珍珠回洛阳安家,小安允文见了小郭珍珠,八岁的男孩子围着十二岁的女孩子看了半天,然后满府大喊,“我二叔带回来个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姑娘!”
现在,这个天底下最好看的小姑娘长到了十四岁,她娇俏可爱,温柔善良,她顿响高高的大军鼓,从阴影里转身火光下,帅气地掷出金绣披肩的时候,美好得就像从画儿里走出来……
不过这个帅气地在军鼓上后空翻的女孩子在安庆绪的营帐里后怕得直哭,太高了,她回想起来腿都打颤,她是怎么突然脑子一热,想到跳鼓上舞去跟张玉涵斗气?
“珍珠,你那模样真是好看得要命……”安庆绪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他越搂她,不住安慰,她越哭泣,一双小手徒劳地推拒他胸膛的压迫。
“庆绪,出发了。”史朝义在帐外,低声叫他。
安庆绪深吸一口气,在郭珍珠额头印上亲吻,“珍珠,还有一年,等你及笄,我去跟你哥哥提亲!”
安庆绪走了,他把她留在自己的帐里,郭珍珠整晚睡得不踏实,她不知道安庆绪什么时候会回来。而史朝义送走了安庆绪,安排好营里一应事务,三更回营帐休息的时候,他有些茫然,珍珠为什么睡在他的帐里……噢!他和安庆绪换了虎符,安庆绪把安家军和整个营帐都交给了他,包括,睡在他帐里的郭珍珠。
他睡意全无,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他听到安庆绪带珍珠出征急得扔下自己的史家军,日夜兼程从平卢赶过来会合,然后阿波达干心怀鬼胎横插进来,再然后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城楼插旗,郭珍珠一箭惊呆所有人,鼓上一舞又惊艳所有人,噢,阿波达干还有所指地派人告诉他,“今晚篝火夜宴的确妙极,只是美中不足,你那兄弟不懂风情,这鼓上惊鸿舞还未开始,那孩子就被他抱走了,二弟,你若把那孩子借我一用,为兄必……”
他妈的,这突厥人蠢蠢欲动,想拿珍珠胁迫郭子仪!
史朝义一夜在营中安排,第二日日上三杆,史朝英来请他,小姐请他回帐说话。
“怎么,晚上想让我带你们去城里逛花灯会呀?”史朝义边走进帐,边脱盔甲换衣袍,他发现自从认识了郭子仪他也越来越讲究,点兵战甲,回帐锦袍,何况穿着盔甲抱人怕弄伤了她……他发现他张着手,迎着奔过来的郭珍珠,把偎过来的女孩子揽进怀里……
“珍珠,怎跑得那样急。”史朝义把人扶住,背手而立。
“朝义哥哥,安二哥走了?”郭珍珠的模样不是不舍,是兴奋。
“安二哥真的走了?”她还反复确认,史朝义点头,他倒要看看,这丫头想做什么。
“朝义哥哥……”郭珍珠拉史朝义手,他发现,她越来越依赖自己,人的下意识动作,说心里话的时候,会拉住最信任的人。
“朝义哥哥……你能不能……送我去九原……要是你没空的话,能不能派个人送我,行不行嘛,朝义哥哥,这里离九原不远吧,朝义哥哥,答应我嘛!”郭珍珠一开始还难开口,说到后来,倒是没了顾忌,拉着他手撒娇,因为史朝义笑意盈盈,并没她曾经想象过的翻脸,斥责,或是不悦……
“小丫头,你是为回九原才求庆绪带你来的吧。”史朝义点她额头,郭珍珠不好意思承认。
他换了衣袍,拿起大氅。“朝义哥哥,你要出去嘛?”郭珍珠谄媚地为他披黑狐大氅,在他下颌系一个双蝴蝶结。“嗯,我要进城一次,晚饭时回来,带你去逛花灯会好么?”史朝义边说边走,李归仁在帐外候着。
“朝义哥哥……”郭珍珠跑出营帐追他,一追又追到昨晚那些军鼓那里。史朝义停下来等她,脚踩着昨晚篝火灰黑痕迹。
“朝义哥哥……你能不能答应我……送我去九原……”她扯住他大氅一角,亮晶晶湿濡濡的眼睛望着他,满满期待,满满信任。真是,什么人,什么心,能狠心说不。史朝义悠悠开口,“珍珠,我想想办法……嗯……你什么时候解开九连环,你可欠了好久了。”
郭珍珠忙不迭跑回帐里去解九连环了,史朝义出营上马,嘱咐李宝臣李怀仙兄弟加紧看顾营里,尤其看着点突厥营帐的动向,小心营里摸进来人。“大人,突厥人会对二小姐不利?”李归仁问。史朝义不说话,他不知道阿波达干会做什么,所以他留下来,换安庆绪走。刚才看着那些军鼓,他已经下定决心,他不会让她走,也不会让阿波达干带走她!就算不是为了庆绪,他也不许!谁也不许带走她!
一日忙碌,史朝义晚饭时回营,今日是藏历正月十五,藏历酥油花灯节。营里胡人汉人混杂,还有阿波达干四大左卫又来了,大唐军人突厥军人兄弟情简直一日千里,史朝义把军营交给李宝臣李怀仙兄弟,李归仁驶了马车,他骑马,带郭珍珠和史朝英进城去逛花灯会。
马车驶进幽州,幽州街头摆满了五彩酥油塑成的花卉、图案和人物、鸟兽。各胡寺的僧人用胡地盛产的酥油和色彩,制作出精美多姿的酥油花盘及各种姿态的供奉天女,加上精细的灯架,玲珑剔透。人们还利用酥油花再现出各种神话故事及其中的人物、花鸟和景象,有的成屏连片,像立体的连环图一样。
进了城,郭珍珠逢玉器店必叫停车,史朝义发现她喜欢玉钗,他陪她进店,掌柜依她要求取出店里所有的玉钗让她挑选,最后,她总是摇头,一支也没买。最后一间玉器店宽阔气派,是他陪她去过的范阳加上幽州城最大的玉器店,掌柜一派老到,说自己浸淫玉器行三十来年,公子姑娘您若真有意,可画下您心仪的玉钗模样,老朽寻遍行内名家,若有所获一定为您保留。
郭珍珠立刻来了劲,唤掌柜取了纸笔,按记忆画了她来到这个世界前和哥哥在古墓里见到的那只玉钗,还强调玉钗的颜色是通身碧绿。
“姑娘,这不是普通的玉钗,这是玉步摇。”掌柜反复看她画的图,很肯定地说,“而且,肯定不是中原之物。此钗若通身碧绿,必是全身玉质且玉胚甚大名贵无比,大唐王孙贵戚订制钗环从来以金银为质,倒是回纥贵族视玉为祥,以佩带玉钗为身份象征。”
“回纥……“郭珍珠失望,她连九原都不知道在哪儿,更不用说什么回纥。
史朝义与掌柜多说几句,再留下送信地址,好让掌柜日后找到玉步摇送信到范阳。安排好这些,他去牵郭珍珠,就见她眼光流连掌柜背后,通常玉器行前店做买卖,后店收货,收到了特别珍贵的货掌柜舍不得摆放出来,就会放在后店,等识货且有缘的买家。
郭珍珠射弩百步穿杨,平日目视也远,她一眼就看见掌柜后店的橱柜最高处摆放了一支通身碧绿的玉胚九连环,那玉胚与她和哥哥在古墓里看到的玉步摇材质相似,九连环又是她天天把玩的玩具,所以多看了几眼,想是这么大玉胚的九连环必是价值连城。“姑娘喜欢?那可是上好河磨玉……”掌柜待要说,她摇了摇头,便出了玉器店。
“归仁,你去下府衙。”史朝义叫来李归仁,叮嘱几句,李归仁立刻回转奔去,去的方向正是幽州城府衙。
“珍珠!”史朝义再回头,郭珍珠不见了,他一激灵大叫,街上两名手牵手带着面具的女孩子面对他走来,其中一名红衣女孩带着乌黑丑陋的面具,面具下的眸子笑得开心,“朝义哥哥,我在呀!”
“珍珠……”史朝义吁一口气,“为何带这面具,让我好找!”他牵起她手,手心都冒了汗。
“昆仑奴呀,满街的人都带,好玩。”郭珍珠调皮地摘上摘下面具,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每一个昆仑奴面具下的人都不一样。”
“每一个昆仑奴面具下的人都不一样。”史朝义低喃重复。正在此时,半空突然烟火齐鸣,照彻夜空,花灯节放烟花了,面具下她的眸子清澈无暇,映出背后的姹紫嫣红,烟花璀璨,单纯美好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朝义哥哥,我带上面具你是不是就找不到我了呀?”郭珍珠大声问他,街上太嘈杂,两人对面说话都用喊的。
“”绝不会,我自有法子找到你。“史朝义也带上一具面具,牢牢牵住她手。
二主一仆穿梭于花灯会上,一路品尝了各种北疆小吃,史朝义不时伸手扯下不少灯谜字条,郭珍珠思索答案,史朝义指点了几次,她便在字条上写下灯谜答案,史朝英机灵跑去换奖品,一来一回,换了不少中看不中用的小物什奖品。
“虫去鳳窩飛去鳥,七人頭上長青草。大雨下在橫山上,半個朋友不見了。”
“这个这个!”郭珍珠掂起脚尖去摘灯谜,身边有个人先她下手,拈了上半截,郭珍珠抓了下半截,两具面具下眸子相撞。咦,这人不是史朝义。
“女娃儿,你猜得出?”那个面具人瞟了眼郭珍珠的突厥少女细辫,不以为意。
“当然!”郭珍珠忿忿,她来这个世界前虽然才十四岁,当然她现在也十四岁,但她从来过目不忘,只要看过的书都记得!
“那你便说说,这四句合哪四字,若是说对了,我便给你。”那面具人有一双长长的丹凤眼,他凤眼微挑,语气优雅但句句像是命令,郭珍珠不喜欢,学着他的语气反道,“那你也说说,这四句合哪四字,若是说对了,我便给你。”
“好。”那面具人点头,“庭前落叶尽幽扬,信步独闻馥桂香。四处荒山添岭白,忧怀夜望一弦芒。在下以此四句对那四字,小妹妹,你可认赌服输?”
原来的灯谜四句,虫去鳳窩飛去鳥–风,七人頭上長青草–花,大雨下在橫山上–雪,半個朋友不見了–月。而这面具人所说的四句,庭前落叶尽幽扬–风,信步独闻馥桂香–花,四处荒山添岭白–雪,忧怀夜望一弦芒–月。这面具人对的,果然比原句高洁许多。
郭珍珠摘下面具,她不是古人,气鼓鼓认输。
“小妹妹,你那四句是如何做的?说来听听,我便给你。”那面具人倒是有趣,原先不给她,现在倒反要给她。郭珍珠说了两句,便说不下去,那面具人拉她到街边的灯谜铺位,取了纸笔,与她推敲几句,刷刷点点写下四句——“枝頭漸謝復飄颻,樹影參差寤夢凋。又見鵝毛鋪大地,流光不駐醉今宵。”
“流光不駐醉今宵,可是!”两人异口同声,郭珍珠说了一半,那面具人接了一半,颇为嘉许地从灯谜铺位换回了奖品,递给她,“姑娘,这花灯该是你得。”
“谢谢!”郭珍珠心满意足,提了花灯,回头找人。一回头,史朝义正站在她身后,
“姑娘。。。”那面具人还要唤她,他先是叫女娃儿,后是小妹妹,再来姑娘,倒是先倨而后恭。郭珍珠无暇应他,史朝义一手接过花灯,一手牵她,已大步拉她穿过人群。
两人走到一处住所墙边,那里幽静昏暗,离灯火鼎盛的街市仅一墙之隔。“好个不写风花雪月,满纸风花雪月!”史朝义忽然语声奇怪,一句道破谜底。
郭珍珠不明其意,张手问他要那个花灯,这花灯是六角宫灯,六面糊了米黄色的油纸,油纸上工笔素描六副民间画,里头点上蜡烛,外头六面宫灯受热缓缓转动,那些民间画惟妙惟肖,像真的在动一样。
“朝义哥哥,我今天下午已经把九连环都解开了,现在你总能告诉我能不能送我去九原了吧!”她傻乎乎地说,全然不知史朝义面具下的面色已难看至极。
“朝义哥哥……”
啪!丑陋的昆仑奴面具被掷在地上,史朝义一把抓住郭珍珠,推到墙上。
“你究竟是谁?你不是郭珍珠,郭珍珠不会射弩,郭珍珠不会跳鼓上舞,郭珍珠不会对别的男人假以辞色,郭珍珠更不会一心一意想要逃离我们!你是谁?你接近我们,到底是何用意!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史朝义怒火冲天,声色俱厉,大声质问,郭珍珠惊呆。
“我……我说不是……我说忘了……你们……说我叫珍珠……是你们叫我珍珠……”郭珍珠泪珠子一颗颗往下砸,她嗫啜地辩白,可她说不清,她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说清楚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但我没说谎……我真的没骗你……只要找到我哥哥……我哥哥会告诉你们……我哥哥知道我是谁……是你们不让我找哥哥……哥哥……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她失声痛哭,委屈万分,可怜万分,捂住脸叫“哥哥救我”,她推开想抱住她的人,可是她被箍住,哪儿也跑不了,所以她把自己鼻子眼睛耳朵都蒙在袖子里,不想听,不想看,也不想回应他的安慰和哄声,她滑下地上,蒙脸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箍住她的那双手离开了,哄她安慰她的那个声音也不见了,郭珍珠抽泣着拿下手,巷子里幽静昏暗,形单影只,只她一人……
史朝义跑到墙外,从大口喘粗气的李归仁手里抓起一叠银票。“公子……”史朝英指着墙里,里面又吵又哭,她都听见了,不知该不该进去。“守在此处!”史朝义扔下一句,狂奔冲回刚才那个玉器店。只片刻间,他去而复返,双手捧了那副碧玉九连环。
“珍珠!”他走回那个令他失控的巷子,一面是喧嚣热闹的街市,一面是幽静昏暗的巷尾,他想安慰那个伤心泪流的女孩,他想对她说,“珍珠,你是谁都不要紧,我知道你没骗我。”
幽静昏暗的巷子里,只有一盏被摔破的六角酥油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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