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处穷途
赫连赤后几人被凡莫生擒后,且渠人失了首领,也不愿为于夫罗效死,停在湳水边不知所措。铁弗人知晓他们心态,便派了三十来人到且渠人中宣传一阵:于夫罗人心丧尽,朝廷前来为匈奴庶民主持公道,并无与尔等争执的意思,只要推翻于夫罗,朝廷还能免赋二载呢!
宣传间还在行伍中分发檄文,且渠部不少人识得汉字,识字的人相互讨论一番,觉得檄文说得有理,铁弗人作为国中精锐,都投了朝廷,我们何苦坚持?于是便欣然归降了。等刘备出城相迎时,四万匈奴人都为之欢呼,仿佛他才是匈奴单于。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赫连赤后被擒后,手脚被缚住扔在马上,像一条瘫倒的死狗,但他口中还有劲得狠,一路大骂赫连赤后,言语极尽辱骂,将其比作豚溺犬矢,便是韩暹这等草莽出身的,听了也不禁侧面低声问凡莫:“要不给他一刀算了。”
赫连凡莫摇首,指着刘备笑道:“刘使君就在眼前,天使不言,我怎么敢越过他杀人?”刘备闻言,也拱手笑说:“如今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明眼人都能知晓,但正有赫连兄这般敢为人先的义士,刘备才敢出兵靖乱。倒是不料骨都侯铁骨造就,硬要给于夫罗卖命。”
赫连赤后听了这话,斜视刘备大骂说:“于夫罗算什么东西?大耳贼!去岁战事,我上阵厮杀未尝败战,无非是你们诡计诈术,蛊惑人心,算什么英雄?我堂堂铁弗男儿,正要弓马上决生死,岂能受缚于小人之手?你有本事放了我,两军各退五里,摆开阵势,在城前重新打过!”
刘备敬仰道:“确是一条热血男儿。”随即亲手将其扶至马下,为其解绑,赫连赤后一脸茫然,唯见刘备笑说:“和你重新打过怕是难了,如今鲜卑南侵,时间紧迫,你便将一身勇武留作杀敌吧!”
说罢又为其牵来一匹白足骥给他,早赤后愣神时,刘备已与韩暹凡莫几人率大军谈笑进城,人潮川流般绕过他,仿佛与他素昧平生。赤后的傲气硬撑着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良久以后,傲气沉为一股闷气,最后为赤后所叹出,他僵着眉锋翻身上马,默默加入潮流之中。
凡莫入得城时,陈冲仍在整理册目,显然对结局了然于心。等刘备携众进得王帐,他放下纸张,先对赫连凡莫笑道:“有赫连兄相助,于夫罗想必是暴跳如雷了。”赫连凡莫倒是正色说:“都是寻常,只望陈府君勿要忘记许诺之事。”
原来陈冲隐居白波期间,得知铁弗人与他仅百里之遥,便顺手下起闲子。曲峪一战,他对前铁弗狼骑的猛鸷之态记忆深刻,便委托郭大派遣的白波侍卫,帮忙打听铁弗各部信息。因串联呼利拔缘故,战后铁弗人不复王卫之职,反为于夫罗多加提防,铁弗人对此颇都心怀怨怼,而陈冲年初去肤施,铁弗人也作贵客款待,虽说礼节不周,但陈冲已认定民心可用,便在战时额外向肤施派遣使者,又请韩暹前去游说,以战后封王许诺于赫连凡莫,果然收得奇效。
陈冲又在人群中看到刘宣,诧异问说:“士则何以在此?”刘宣低首不言。他看过陈冲的檄文,又知道自己不能阻拦兄长令陈冲非常失望,还险些与他刀兵相见,这让他说不出话,仿佛又身处太学中,不知如何回祭酒的考校,只有尴尬地看自己的腿脚。
陈冲感受到他为难的情绪,一声长叹,拍他肩膀温声说:“你在这里想必过得并不如意,那就都过去了,过些日子再重新开始。”随后又对刘备笑道:“玄德,你可要好好待士则,士则通晓《毛诗》、《左传》,在孙叔然门下也足称高足,现下他可是你的戚族呢!”
见陈冲刘备谈话间待他毫无间隙,刘宣感动不已。听闻长姐已嫁与刘备,他更是为其欣喜宽慰,但一想到长兄于夫罗,他又心神不宁。不管如何说,大哥或许对其余人不好,但总未亏待过他。他从小就被大哥带大,又与刘豹情同兄弟,即使他明知大哥所为残忍酷烈,私下也会和其他王侯附和着非议政事,但他从未想过与其决裂,于夫罗对此也心知肚明,待他与刘豹无异,因此他念起二兄之死,纵然心如刀绞,却也对于夫罗毫无恨意。
因此他还是鼓起余勇,问刘备说道:“不知刘使君打算如何处置单于?”这些刘备早已与陈冲讨论得烂熟,此时便告诉刘宣说:“此战过后,匈奴只有诸王,再无单于。”刘宣为之愕然。
汉军整编了一日后,终于继续西行。汉军的脚步震动大地,旌旗遮蔽天日,进军招徕风啸,且俱是能征善战的马上骄子。刘备回望身前身后无际的干戈刀剑,各色各样的旗帜林立其间,不同的图案,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文字,这些不同的旗帜汇聚在一起,仿佛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奔涌,又仿佛在山麓间立起一道无际的彩屏。
桑干失利后,刘备常常自感能力不足,如今这种烦恼尽皆消散,他不禁对陈冲感叹说道:“出晋阳时兵止九千,如今兵出美稷,卒满山谷,兵耀四野,所过之处无不倒戈而降,我今日算是知晓人心向背的威力了。”
陈冲指着头上的義旗,对刘备说道:“人心向背,皆在于我等打出義旗,进行义战,义战不止是以大义为名,更要行大义之实,玄德,你切不要松懈,更不要志得意满。”刘备从腰间抽出中兴剑,对他正色说道:“庭坚所言,正中我心中所想。”
他继而又在路上改变阵型,以汉军为最前锋,俱高举白底義旗,而沿途加入诸军中,刘备以铁弗人为中军,且渠人分守左右两翼,白波军殿后。并又派使者告知军中诸多将领:若有士卒作奸犯科,欺辱百姓者,俱当交由护匈奴中郎将来处理。
汉军如此大张旗鼓,在朔方的于夫罗自然也不会毫不知情。新单于恰因消息灵通,这几日已难以入眠,隔三岔五便会使者进帐,向他通报无法接受的战报。于夫罗只觉自己在一片恣肆的汪洋里颠簸,航船经不住风浪,不时破开几个窟窿,船舷里泉涌出消沉的苦水,令他在脑海中缓缓下沉,但又无法死亡,只有呛水的痛苦,搅动着他衰弱的意识。
几日下来,他越发显老了。
起初是围攻大城不利,于夫罗命令麾下大军四面包围,他在城下看得分明,戍守城中的不过是些老弱孤寡,精壮的男子不见得有三千人,但大当户答谷数次领兵蚁附,都为这些人以滚木落石击退。
单于为此勃然大怒。他看过大军的攻势,守军连箭矢都不够,经常射一阵停一阵,他还从中找到充数的木枝。士卒中为弓矢射杀的数量不多,主要还是蚁附时受些跌伤撞伤,亲卫在伤营中观察伤势,给他报告说军中伤者多是片紫片青,为刀剑割开的创口十不占一。白日督战的几名都护直接因此掉了脑袋。
接下来几日战事激烈,城墙上都各有进展,几度有人能杀上城墙,被城中守军堪堪击退。但接下来就止步于此了,原因是难以用水。正如陈冲所料,朔方大城的水源无法供应九万大军,大城只有东西两面有水源,南北皆是大漠,用水不便,加上朔方昼热夜冷,单于军中将士居住在临时搭建的营房内,只能抱团取暖,而白日里却渴得口喉生烟,不少将士在短短几日间就病倒了。
单于对于这种情况束手无策,他本该就此撤军,但遇刺以来的诸多事务让他心头郁燥。他亟欲在众王面前证明自己乃是天之骄子,是生在马背上的骑士武人,为此他才调走且渠智牙斯,自己亲率大军前来围城,便是想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不朽的成功,如若就此退去,他又有何勇气去面对定襄的鲜卑人呢?
因此他下定决心,好不容易拿出金银,到军中犒赏曾登墙的将士,兵士们才勉力振奋,一举攻破了大城的外城。外城告破,城中仍有大城寨坚守,但于夫罗终于意气风发了片刻,只是还未等他欢喜一日,几名汉军的使者便来到营中,告知他护匈奴中郎将的决定。
他没见过几面那个护匈奴中郎将,更没有一次正经的会谈,他还怀疑呼厨泉的刺杀有他的身影,但是没有证据,呼厨泉死后,他的几名儿女逃逸消失,让他的猜测只能沦为猜测。但如今这名护匈奴中郎将却通过一篇檄文,已然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于夫罗当即命左右拉了那传令的使者下去杀了,随即屏退包括刘豹在内的所有人,一人在王帐中思量一年来的得失,脑中不断浮现前任西河太守劝诫自己的模样。等他再次从帐中撩起帐帘,众人都惊异于他的疲态,私下里更因此不断争论说:这仗是没法打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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