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丙子之变
九月初七,汉大将军刘备忽然出现于长安城郊的北军大营,令北军于龙首原前大肆操练,检阅其军容。于是长安安门与西安门封锁,北军二万将士列成十营,手持刀枪,高擎大旗, 金鼓之声震震如滔,兵卒在城前往来如云。
长安城中不知所以,百官只听到城南高喝如雷,击鼓不绝,都揣测是北军生乱,于是大为惊恐。虽然没有诏令,但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聚集到未央宫前, 上奏尚书台,等待司隶校尉与天子的命令。
天子也是不明所以,也只能请陈冲出来主持大局。是时陈冲方出尚书台,以为北军忠贞,绝不会反,必是事有突然。故而提议简雍出南门打探情况,一来一回下,百官这才得知,是大将军忽然进京,在城南检阅北军。
听闻并非兵变,百官略松了一口气,但随后转念一想,又生出一阵更深的恐惧。刘备既未上表,朝中也未下诏,却唐突进京,且直接调令北军操练,其意如何,无非是上月朝中强令其罢兵, 他已心生不满,以此向朝廷示威。偏偏他总管天下兵权,又无法叫人指责。
只是现下声势闹得如此之大,最后将会如何收场呢?恐怕少不了几条人命吧!便是天子得闻消息后,也一时无言,只说叫百官静待,等大将军检阅之后,一起入朝议事。
由是百官皆目视陈冲,除司隶府各官面色尚且如常,其余官僚神色各异,或谄媚或嫌恶或惶恐,令陈冲以为置身于戏坊。陈冲当众劝慰说:“请诸位毋忧,大将军公忠体国,定不至有何乱事。”
这一阅阅了三个时辰,直到当日午时,刘备这才检阅完毕。而后他领着数十人,乘留影至未央宫前,剑履入朝。此时天子与百官都已坐在殿中,已等得有些木了, 听到宫人唱刘备之名时, 陡然一惊,转头望去,正见刘备高首阔步而来,其目中含光,嘴唇紧抿。双眉如飞,自有一股英气逼来,仿佛虎步羊中,令人心生畏惧。
刘备行过一礼后,天子问其来意,刘备直言说:“臣知朝中有窃国之贼,扰乱圣听,故臣来除之。”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议郎赵彦出列讪笑说:“大将军何出此言?满朝皆是忠臣,为朝廷效力,哪来什么窃国之贼?”
刘备冷笑道:“便不是窃国之贼,恐怕也与窃国之贼勾结吧!”
天子闻言也难以安坐,起身说:“大将军有何言语,不妨直言。”
刘备直视天子道:“陛下,是哪些人向陛下进奸佞言语,令我罢兵回并?又是何人以为,袁绍这等窃国巨寇,竟还是朝廷臣子?”
朝中众人多不能料刘备如此直白,闻言无不惊愕,天子也一时无语,他说道:“令大将军罢兵,是为民安康,减少兵灾罢了,如何能是奸佞谗言?大将军所言,朕听不明白。”
刘备答说:“陛下明识,总应听过扁鹊论医,疾之居腠理,汤熨之所及;在血脉,针石之所及,在肠胃,酒醪之所及;其在骨髓,虽司命无奈之何。”他将这段名言念罢,又说道:“袁绍此等巨寇,之于朝廷社稷,便若疾病之于人身,今岁已然过甚,可谓病在肠胃,若再行放纵,则是病入骨髓。到那时国家倾覆,岂能悔耶?”
天子听罢,本想说“纵尔霸府,便并非骨髓之疾乎?”,但他还是克制了下去,毕竟刘备话虽难听,但他此前已听诏罢兵,此时若是论起高低来,能称得上“相忍为国”,而自己却不能将心中忧虑挑明,如此下来,即使再论上三天三夜,自己也站不住道理。
他忍下怨忿,假做沉思状,而后缓缓说道:“大将军说得有理,是朕失言了。只是此次下诏,都是朕考虑不周的错,与他人无关。”
刘备则慢慢说:“陛下元服未久,平常不过旁听政事,圣躬谦谨,内外誉之。可朝中有贼暗通袁逆,以陛下至诚可欺,陛下今日似以大局为重,实则是为社稷存大患于明日,绝不能纵!”
说罢,他转首向简雍说:“文和,不是说当时有人联名上表吗?你去台中取表书来,让我看看便是。”简雍当即应允,出殿去尚书台取联名表。
随着简雍的脚步声渐渐隐去,朝中如华歆、伏完等人都不禁面色发白,角落里更不知有多少人在暗自发抖。
正此时,孔融从坐席上起身,对刘备说道:“玄德如此也太失臣本,莫非你拿了名录,便要以此罪人?朝臣因言获罪,又岂非荒谬?”
刘备说:“国家本就有妖言之罪,出妖言者,可罪及九族!而我等罪及常侍,无非也是其谗言先帝?孔公,若言辞无罪,则常侍何罪?我必除此贼子,以正朝纲!”孔融一时哑口无言,百官闻此言语,更是胆战心惊。
渐渐地,殿外又传出脚步声,百官目不能及,但心中都知道,是简雍已取得书表,向殿中缓步而来。回头再看刘备如铁般的眼神,都不得不心生敬畏,便连殿上的天子也感到颓然无力,在心中痛苦地想道:或许眼前之人才是皇帝,自己不过是一傀儡罢了。
刘备等简雍到身前,接过书表,见书表颇厚,他不禁又是一声冷笑,尚未打开时,陈冲起身说:“玄德且慢。”
他走到天子与刘备之间,先向天子行礼,而后对刘备说:“玄德,或许朝中确有居心不良之人,但人毕竟不是圣贤,谁能没有犯错的时候?若是其中有人并非真心坏事,而是为局势所惑,不能明辨是非,故而联名上表,因此而死,岂非冤枉?世人论及,亦会非议。”
刘备却高声说:“庭坚,当初你与我说,治国之道,当宽严并济,上下有节。我深以为然,今日却不稳至此!可见是你放纵过甚,我才不得不如此行事罢了。”
陈冲顿时露出伤心之色,他仍坚持说:“所谓宽严,宽乃济民之宽,严乃执法之严,如此方能并济。大将军今日之严,却是刑罚之严,并非冲之所言。望大将军明察!”
刘备闻言,注视陈冲良久,而后缓缓说:“庭坚既然如此说,那便说个法子吧。”
陈冲低首说:“可先行于地方,委以实职,观其行事如何,有功者赏,有过者罚,如此而已。”
刘备环顾周遭,见不少公卿露出关切之色,知道这出戏火候已到,便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便如你所说罢!”而后以乌桓鲜卑势大为由,声称要将这些人迁到幽、并之间,好抵御胡虏。而陈冲则称诸官文质,难御强敌,故而力主将名录中人派到豫、荆、益、扬、交五州,一则治理民生,二则与州牧交使固好,使南面不至生变。刘备假意为难不许,又沉默几次,与陈冲理论几次,直至天色变暗,方才让步应允。
这一下,朝臣中被改任地方的官员多达七十四人,其中不乏华歆、士孙瑞、王子服这样的天子近臣,朝野几为之一清,本来就不多的无党朝臣此时愈发稀少,从上到下都几乎为刘备与陈冲所把持。
便是贵为国舅的两大外戚董承与伏完,此次也受到牵连。建平将军董承因其军职而被复用,令其至右扶风整军。此举名义上是让他领军讨伐武都凉人,实则与董卓余部胡轸、董越作伴,负责屯田而已。而后又以司徒赵岐镇抚冀州不力为由,免去其司徒之职,并借此机会,将执金吾伏完拔擢为司徒。司徒有名无实,执金吾却掌宫省禁军,这便是明升暗贬,将要害职权收回手中。而天子所能熟知的近臣,只剩下赵彦、吴硕等寥寥几人了。
此事过后,刘备威赫朝野,长安中对刘备的不利言语,几乎一朝而空。偏偏此事又无损陈冲之令名,不少官员出任地方前,都还要前来司隶府上特意向陈冲致谢辞行,以示自己不忘陈冲在朝上据理力争的恩义。
但此事的影响深远,却是当下众人难以想象的。
这日董承正督促家奴收拾行装车辆,一时有些乏了,便回房打算斟酒浇愁,忽闻后门怪声,三声过后,董承开密门迎入一人,正是董昭。
一见董昭,董承心中怒火顿时抑制不住,朝他低声怒喝道:“是你建议陛下趁机发难,如今却弄成如此结局,你居然还敢来!”
董昭听闻责难,面上的笑却如同铁铸的一般,他等董承怒气过去,才慢慢说:“我这次来,是来恭贺董公的,董公今得外放,莫非不是董公重夺自由的大好时机吗?”
而在武都郡内,一人正不断鞭打快马,在山林间迅速穿行,他越过故道,直抵河池,终于将一封信件送到一座木屋前,并喘着气朝里禀告道:“将军,长安的密信。”
屋中的人缓缓走出,从信使双手取过信件,撕开细细阅读。信使抬头去看贾诩的反应,却见贾诩面上露出郑重之色,而后渐渐消散,化为一丝笑意。
将信使挥退后,贾诩负手将信纸置于灯火前,点燃,化为灰烬,而后他叫来几名令兵,吩咐他们说:“去通知各部,我有军议召开。”说完,他伫立在原地,如同石化的雕像。
良久,他自言自语道:“从现在起,人心已不在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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