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京都
第二日,寅初时分,黎七睁开了眼,推开衾被,和衣起身。
彼时,将士们尚在睡梦中,天光未亮。
她借着月亮偏移的位置算了算时辰,早早叠了被,收拾了包袱,便打算离开。
和衣起身,望向另一张行军床上鼾声震天的洛靳,不禁失笑。
自己惯来不是个会别离的,一下子竟不知该不该和洛兄道别。
摇摇头,还是作罢,洛兄最厌别人吵他安睡。黎七侥幸着,免了一场伤感。
黎七走出营帐,收敛内息,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转眼间,已经走到晋营驻扎的边界。
夜色中,望着某人轻松恣意的背影迫不及待地跃出他的视线,晋砚下颚绷紧,紧抿的双唇泄露他微恼的心绪。
当日要入雪营时,口口声声说钦佩他,道尽了他的好话。如今天下太平后,连赶路也特意挑在了夜间,一刻也不想与他多待的样子。活像个有所图谋的骗子!
晋砚缓步走回大帐,闭目在太师椅上,单手搭在眼上,神情燥郁。
“黎七——研墨。”晋砚提起笔搁上的狼毫习惯性地脱口而出。
暗风浮动,吹起案前的宣纸,沙沙作响。说出的话久久不曾得到回应。
他的目光落在身侧,微微怔了怔,复而垂首端过砚台自发研磨起来。
转磨了几圈,用水不是太浓便是太淡。“啪——”一记斜推过后,墨点四溅,糊了满案。
晋砚顿了顿,复又动作起来。然无端形状,始终不得其法。越是如此,举止间的气性愈大。到最后,竟像是个闹了脾气的孩子,也不知在与谁置气。
“砰——”砚台拂落于地,在这个深夜带起一阵突兀地惊响。
那些翻涌而上的情绪无时无刻不在叫嚣,根本无法抑制。
衣锦还乡、归心似箭。
翌日一早,红日东升,三军拔营。驻扎在大晋各地的军队都先后向京都进发。
岭南、渭东的将领陆续带兵回京受赏。
历时十八日,晋砚所带的这支远驻朔北的军队终于也抵达了皇城。
城门洞开。穿过巍峨的城墙,入目的是朱墙琉璃瓦、琼楼玉宇阁。
方一入城,圣上身边的总管苏公公苏柏便宣了圣旨。
肃亲王之子晋砚,荡平侵兵,明德有功;献俘太庙,益显臣节;明经擢秀、光朝振野。今封平定将军,宜普颁示,咸使知闻。
圣上下旨,皇宫大摆七日流水宴席为三军庆功。
黎七入京时间稍晚。待她入城时,已是日入时分。
一脚踩进城门,天旋地转,仿佛跌进了一个满目繁华的人间。
城里城外,是格外不同。
都城的冬日不同于朔北的严寒,也不似渭东的荒芜。
清激温软的水滋润着黏糯湿润的土地。京都城横穿沧澜江,京都人世代饮沧澜水。
江上的夜色温柔,吴侬丝竹入耳好不惬意撩人。许多游船画舫在水面上任心飘转,所过之处漾起粼粼清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舫中传来的管弦吟诵之声悠悠然扬在水面上化作三月和风。沧澜河畔,风雅无边。
看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场景,黎七几欲落下泪来。
这年,她十九岁,从军六载,乡音难忘。
这里是她的故乡,令她流连,不忍再漂泊。
即使,她不能再做宁檩。
黎七依旧是那一身男装,她悄悄摸到宁府门口。
今日举国欢腾,盛况空前。可是宁府这个百年将门却是清清冷冷。
府门前有两棵大树,听三哥说那是祖上太爷爷栽下的。如今它们的枝干屈曲盘旋,互相缠绕,直插云霄。树身也已经有合抱之粗了。黎七小时候,就经常在这两棵树上爬上爬下,和兄弟姊妹玩耍嬉戏。
今日,她再一次躲在这合抱之木后,却没了玩闹的资格和当年一同玩闹的人。
偷偷从树下探出脑袋看向府门。却是空荡荡的。
以往天黑了,宁府的稚子在外耍闹。母亲或是长嫂总会提着一盏油灯在府中神出鬼没,待抓了晚归的小孩定要耳提面命地一番教训。
现在仔细想来,那记忆中苦不堪言的场景却暖得令人心口发酸。
她像个贼,不敢推门而入,运起轻功走在房梁上,试图寻找那些熟悉的身影。
找来找去,这里只如一座空府,什么人也没有。
终于,只在府后小门处见到了长嫂。
她如从前一般,提着一盏灯站在门边静候。
是了,小时候,她们这些小孩溜回来时便经常从后门进去。嫂子一抓一个准。
那灯被擦得锃亮,灯身以及灯柄处挂着的廉价吊坠却抵不住时间磋磨,早已泛黄。
这丑灯还是多年前元宵灯会上大哥送的那一盏吧。
上面的字是大哥亲手提的。不懂浪漫的武将也有铁骨柔情: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手柄的吊坠是黎七编的,皱巴得厉害,和那狗爬的字放在一处,丑得相得益彰。
烛火明明灭灭,在夜色中勾勒出嫂嫂略显佝偻的身影,也印出,她半白的鬓边。
黎七呆呆地蹲坐在梁上,泪已是不自禁地落下来了。
嫂嫂今年不过三十有九,何以这样的年纪便苍老如斯。
她时不时抚一抚发髻,好似十分紧张。
黎七知道,嫂嫂在等她的儿子,宁家唯一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男丁——宁岑。
看着嫂嫂望眼欲穿的神情,黎七的心不禁揪起,逐渐开始怨怪起这个与她同岁的侄儿。
这宁岑入宫参加庆功宴,这么久还不见回。怎么不知道早些回家让嫂嫂安心。
她几步从梁上跃下,意欲去寻一寻宁岑。
或许这人在宴上喝多了酒,找不到回家的路。
黎七出了那条府巷,循着岸边走。
岸边灯火通明,灿若繁星。行人走在河边,微风拂面,只会以为醉在了仙境。这是大晋王城,人间真正的富贵乡。
没过多久走到市上,便听得市上一阵吵闹。
背对着她的青年冷气森然,当街拔出了剑,抵在说书人的颈上,“我再说一遍,不许再说雍平关一役!否则我割了你的舌头,让你一辈子说不了话!”
周围此起彼伏顿的嘈杂声顿时停了。只是下一瞬,一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从人群中直直地扑上来,失态地用拐杖打在那青年的脊背上,“凭什么不让说!凭什么!本就是那宁檩叛国,还害死了那么多好男儿。须知他们中哪一个不是爹生娘养的呀,谁家的妻儿老小不在等他们回去。即使他死了也抵不了这滔天的罪孽!”
老妇人仿佛一瞬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地上,“你也别为难这说书先生。有本事,就当着这些街坊的面将我这老妇杀了。反正,我丈夫和儿子早就被宁檩那竖子小儿给害死了。”
周围人的激愤之情一瞬间被点燃,连连怒骂宁檩。
正如临江而建的戏台上唱的那般,“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打了胜仗,帝王御下,龙颜大悦。
衣锦还乡,却并不是所有人都欣喜。
在这欢庆的盛世灯火下堆叠了多少白骨,又藏有多少人家的辛酸与苦涩。
青年执剑的手颤抖着放下,失魂落魄地逃离这个闹市。
黎七愣了愣,和青年错身而过,上前扶起老妇。注意到她一身青布衣缝补了许多处,于是默不作声地塞了一张银票在她身上,心中暗暗道了歉。只恨自己,做不了更多!
雍平关一战,她记得的,怎会不记得!
那一场仗,就发生在六哥战死后的第二日。军中不仅混入了敌国奸细,还有晋砚的暗桩虎视眈眈。
她当时十六岁,没有戏文里那些过人的谋略、无双的智慧。她只不过比平常人勤奋些,熟读兵书和阵法。
六哥战死,宁檩暂代掌军。
彼时,何铄和宁岑转移伤兵时被敌军围困,八百人陷落敌营被俘。她咬牙点兵五千星夜驰援,谁知半路被人暗算。
死路、高山落石、箭雨,她肩负着五千人的性命,即使力挽狂澜,也回天乏术。只能尽力破开一条口子,能送出去一个算一个。
在漫天血色中,她只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
雍平关,是“宁檩”被射杀的埋骨之地。
她有罪,罪在急行冒进!罪在轻信人言!罪在枉送人命!
自那一战之后,宁檩“死”了。随着宁檩的死讯一同传回京城的还有他勾结敌寇,坑杀士兵的消息。
京中各家茶馆勾栏中的说书人都不再说那些游侠书生、痴男怨女的故事,转而说起了宁檩。或有说这个少年将军通敌叛国,或有说他坑杀三兵……总之,这是个死有余辜的大恶人。
天下文者一时愤然而起,笔酣墨饱,讽佞臣罪有应得。
黎七一直知道自己臭名昭著。或许,她苦笑,还能有机会野史留名,留下遗臭万年的一笔。
檩之一字,架梁之椽也。这是父亲给她起的名字。
宁家的儿女,注定要抛却安逸,驰骋沙场。即便她生来便是女子,父亲也希望她能像男儿一般撑起一族的门面,担起一国的安危。
她的兄长都做得很好。
只有她,她是宁家之耻。
她使家中杂役散尽,人丁凋零;使长嫂独理门庭,受尽艰辛;使将门门风受辱,万人唾弃;使五姐脊背不直,遭人白眼……
所以,黎七只能做黎七,若是想要做回宁檩,势必会祸及家人。
黎七不敢妄想与她们相认。只求做个陌生人,远远瞧一眼便心满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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