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玉佩
此时,一直静默无言的肖振突然抽剑出鞘。
电光火石间,他的动作快得如一道虚影。一道寒芒闪过,那柄剑便已经架在了他脖颈之上。雪剑映得他的面容更加苍白,他眸中的决绝之意令人心惊。
众人心下具是一震,尚未来得及反应时,但见晋砚掷了什么东西出去打中了肖振的手腕处的穴位。手上一瞬间的麻木使得他脱了握剑的力道。“哐啷”一声,剑落于地,发出一声嗡鸣。
“肖振,你这是做什么?”齐连率先开口,问出了众人心中的震惊与疑惑。
先有晋砚咄咄之言,后是肖振求死之志,这两人未免太过反常。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事情发展到此等地步,自然都嗅出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肖振双目猩红,面有痛色,他仿佛一夜之间被人折了傲骨。他并未回答齐连的问话,俯身跪于地上,言辞艰涩,“求世子赐属下一死。”
寒意窜入大帐,肆意流动。
晋砚良久地俯瞰着这个匍匐在自己身前的青年,默然无言。
雪营的兄弟皆提着一颗心,生怕晋砚突然同意了肖振求死的请求。
与众人不同的是,这一刻,黎七心下反倒是一派奇异的平和,不再如先前那般担忧晋砚的不近人情。
她可断言:晋砚不会杀肖振。
黎七能看出肖振在勉力压抑着什么情感。同样的,晋砚那看似面无表情的脸上,也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半点心绪——肖振的生死,他在意!
长久的静默过后,雪营众将心中具是忐忑,纷纷跪地为肖振求情。
“看在雪营的面上,本世子便饶你不死。”晋砚冷声道,“你走吧,不用再回雪营。”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肖振只觉喉间一片腥甜,无边的痛意漫上四肢百骸,这句话竟是比残臂还要痛上几分。
八岁入雪营,他在这里结识了志同道合的一众兄弟。习武练剑、排兵谋划皆是跟随的最好的大能。十三载,从籍籍无名之辈一跃成为大晋阵法第一人,从狗都能欺侮的孩童变成掌万人之兵的将领。
明明打算这辈子上刀山下火海都要报世子知遇之恩,没想到最后自己竟成为最先背叛他的那个。
他左手提起自己的剑,撑着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帐外走去。
他明白,世子没向众人言明他的罪行,已经是仁至义尽、留给他最大的体面了。
走至帐门处,他脚步渐缓。停滞片刻,突然回身。这次,他没再尊他为世子。而是向老友那般,拱手笑道,“晋照延,后会有期!诸位,后会有期!”
他清俊而脆弱的面容上强撑起的这抹笑,竟有些从前散漫爽朗的影子。黎七仿若回到两载前与他雪营初见时。那时,肖振的唇边便挂着这样一副散漫又无谓的笑。
肖振走了,营中的气氛降至冰点。
晋砚重新排兵布防,对方才的事不置一词,好似那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
黎七能看出,此时虽然没人出声,但是众人心里定然都不得劲,恐怕皆是有怨言的。雪营人不多,心却是都长在一处。平日里看似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可若哪个人真遇着些什么事,这些兄弟自然不会置身事外、坐视不管。
晋砚分调完兵马之后,各个将军皆领了自己的任务,皆道了一声“是”,出去备战了。虽未出不敬之言,众人出帐掀帘的气势上却怀着一股明眼可见的怨怼。就连肖宥平日里这般沉稳的人竟也是晋砚唤了两遍才应声接令。
众人都领命出去后,黎七站在原处若有所思。
帐中只剩下晋砚与黎七二人。他面上还是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没去计较她为何还不出去,只瞥了她一眼,自己也只身出了大帐。
黎七还站在原处,她将目光投向地上的四分五裂的碎玉。
阻止肖振自刎时,晋砚手边无物,情急之下他摘了自己身上的篆名玉佩掷了出去。
那块玉她不仅认得,并且还眼熟得紧,这不就是晋砚日日挂在身上的那块么。当年她向晋砚立下军令状时,曾持此玉调兵。前一刻一众士兵还对她口出轻蔑之言,见此玉佩却皆是噤若寒蝉,足以见得这块玉佩在他身边已经有很长的年岁了。
那并不是一块普通的玉佩,此玉透色温然、油脂光泽,落地之时音质清脆。以晋砚的身价,此物必然价值不菲。
篆名玉佩,一般皆是极亲近之人所赠,这块玉佩对晋砚的价值恐怕远不是其本身。
那样重要的东西他愿意为肖振损毁,又怎会去要他的命?方才晋砚在帐中对肖振所放的狠话,听在她耳中颇有些色厉内荏的意味。
依照他先前所言,命肖振三日内退敌,否则就要取他首级。这话恐怕也是假的,他或许是想再给他一个机会,只苦于找不到别的借口而已。
晋砚顺着众人求情的话,顺势将他赶出雪营,也只不过是因为他知晓肖振求死之志已明,若是继续留他,以肖振要强的性子反倒是活不了多久,肖振不会容许自己有过这般污点。
黎七抿唇,第一次觉得素以狠字入世的晋砚,竟也有几分人情味。
将军和主帅是不在一处吃饭的。不过,午间回营吃饭时,黎七却见晋砚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经过好几回。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自然不能是闲来无事吃饱了撑的才在她面前晃。
黎七心里有些好笑,即使心中知道他所为何事,不过他既然不开口,她便也不会主动提及。她倒要看看依晋魔头的脾性拉不拉得下脸面问她讨要东西。
黎七自从早晨窥见晋砚尚存一丝人性,便有些飘了。横竖他也不会因这事要她的命,她便存着些看戏的心态看他前后转悠。
黎七没管他,吃完饭在竹林耍了一会儿剑。
练毕,甫一回头便见晋砚如幽灵一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晋砚见她望过来,负手望向别处,一副欲盖弥彰的模样。
得亏这是大白天,夜里谁经得住他这么吓。腹诽之余,黎七又觉出几分兴味。晋魔头八成是回去捡碎玉时,发现它不翼而飞。后又想起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于是重点怀疑是她拿走的。但他既没有证据,也不愿被人窥见心事,所以才显得这般神神叨叨。
晋砚吃瘪,乃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样的好戏可不是想看就有的。
且晾着他,再让他烦闷半日。午后有战事,等晚上修复好那块玉佩再给他送过去。
黎七这般打算着,装作没看见他,目不斜视,从他身边经过。余光瞥见晋砚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不由暗爽。果然是天道好轮回,从前日日冷着一张脸威胁人,这会子倒是只能闷声。
一场厮杀后从战场上下来,转眼又入夜了。
黎七清洗过后,拖着一日的疲乏找齐了用料,替他修补起玉佩。小时候跟三哥学过些皮毛,若是仔细回忆,一些细节倒也不是太模糊。
她先将金线染成与玉相近的颜色,再将金线压进断裂面,最后再渗一些附着性强的黏着液进去,此事便完成得差不多了。
步骤虽不多,其间细节却是颇多,做起来不甚容易。
黎七同洛靳交代了一声给她留门,便出了营帐。
她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今日替晋砚修补玉佩全因他放了肖兄。此举全当是替肖兄积德了。虽不清楚肖兄做了什么引得晋砚震怒,又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过离开雪营总比死来得好。
深冬之夜,下了一场雪。这场雪很大,这一夜的天空映着银白的光辉。本该夜色沉沉之际,亮如白昼。
雪簌簌地落下,洋洋洒洒,白茫茫的一片笼罩在远山上,散落在冰湖里,积落在竹林间,美得清凉绝尘。
黎七没有在营帐中找到晋砚,正欲回营。经过竹林时不经意间投去一瞥,顿时被吓得一愣。
晋砚还如午时一般,鬼魂般悄无声息站在原处,也不知站了多久。积雪已经高至脚踝处,将他一双鞋都埋进去了。可见他从午至今半步都没挪动。雪纷纷扬扬落了他一身白,他似浑然不觉。
听到脚步声,晋砚转头看过来。这会儿却没再躲避视线。
连凤眸上密长的眉睫都染了白雪,却仍遮不住他满身风华。他仿若自画中走出,让人不禁自惭形秽、生出自问: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今日的晋砚太过易碎,倒让她生出些欺辱人的罪恶感出来。她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那枚玉佩,递到他面前,“世子,完璧归赵。属下回去睡了。”
走出两步,她又回头叮嘱道,“虽已复原,比之原来的那块逊色不少、更加脆薄。此物以后恐怕不宜再单独配悬。世子若是极为珍视,不如将其置于香囊内配挂。”
晋砚痴痴地凝着那玉佩,闻言许久才抬起头来。唇齿微动,一阵冷风将他冰冷的字句灌进黎七耳中,“多谢。”
黎七不再回头,脚下更快,仿佛见了鬼似的。细细回想这一日晋魔头的反常,已经反常到反常的地步了。她摇摇头,将这些无关之事甩出脑海,不去多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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