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交替
庐猛地抬头,而公子湛和公孙盂也看向随侯宝。无论如何,这般话语实在过于恶毒无礼了,哪怕是真,也不该出于一名君子口中。更何况这只是无证据的臆测,还是在这种事情上,实在不该。
“君上请慎言。”公子湛严肃道。
然而已是将死之人的随侯宝此时完全不在意这些,甚至如今他也已经没那么在意下一任随侯之事了,只是对自己的妻子怀着一种介于恶意和戏谑之间的复杂情感。
他完全不介意在最后的时日里给芈夫人再添些乱子。
不过,随侯宝也确实不认为芈夫人腹中是他亲子。他对两人之间在祝融庙的那次成事毫无印象,对芈夫人之言将信将疑,也不信芈夫人能那般心想事成,一次便可成功。连宣布选择嗣子人选的规则时,要求必须验血之事都是针对于此的。
宗庙验血之事固然可以动些手脚,但是公子湛却是随国公室中极厌恶楚人的一派,连随侯宝都在他那里讨不着好,更不要说芈夫人和她的儿子。不过他虽严苛却也正直,故而也是公室中颇有名望的一位长者。
随侯宝摆了摆手,不再也无力作声,场面一时陷入了僵持。
而公孙盂端详了一番锋刃在侧却并不显惊惧卑微之色的庐,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芈夫人真的与此臣有阴私之事,怕也并不稀奇。毕竟深宫寂寞而楚女好淫,此小臣又颇具胆识美色,以他对这夫妻二人的了解……
不过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孩子。
若血脉无疑,又是嫡长子,那毫无疑问是随国之幸。须知,国不可一日无君。
至于主少国疑之事,再做打算便罢,何况他们这些老骨头还活着。公孙盂想到这里,侧首看了公子湛一眼,对方依然一脸沉肃,连抽出的佩剑都未曾入鞘,仍旧紧紧与庐的颈项相贴。
许久,被矞姒赶了出来的芈陵终于发现了这一幕。她拭干脸上的泪,赶忙过去向三人行礼。她带着甜甜的笑,却仍是坚定拒绝了礼官的入内,只同意作为即将出生的这个孩子亲族的随侯宝、公子湛和公孙盂的探访。
“加如今危在旦夕,巫正在为她祭祷,决不可有旁人入内。若君上非要行生育之礼,便是欲她死在这里。”芈陵当着两位公室长者的面,毫无顾忌地坚决说道。
公孙盂对此并不意外,公子湛则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对夫妻的矛盾已经深刻到你死我亡的地步。他的眉头深深拢起,目光嫌恶地掠过庐又重新落在随侯宝身上,带着几分不满。
由于对楚人的厌恶及自己主掌祭祀的职责,他并未和这两位楚国来的王女打过交道。而尽管默许了随侯宝想要立无芈姓血脉的庶子为世子,公子湛的本心对这种手段其实还是颇为不屑,所以他并不曾参与其中。
但若是连妻子的性命都不想留……公子湛的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鄙夷之色。
随侯宝意识到了他这位眼中容不得沙子的长辈对他的不满,但他并不想要辩解什么,只是点头应允了芈陵的要求。
抬着辇舆的奴隶和三人一同入内,庐则依旧悄然跪在一边。他并非不想跟进去,但又担心会横生枝节,只得停留在此。
庐本以为如此危机之下他心中会百感交集,生出诸如后悔、恐惧、绝望等诸多情绪。但事实上他现在十分平静。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真心地信任了芈夫人,并将性命交付给她。庐不认为自己会爱上这个女人,约莫还是因为这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自由晃了他的眼,才会让他如飞蛾扑火一般作出这些举动。
庐合上双目,想象自己身在他从未有资格进入的楚人宗庙之中,诚心地为芈夫人祈祷。他并没有很深的对自己身为楚人的认同,身为奴隶他更不知道自己的姓也没有氏,但是芈夫人是楚人。
而若是他祈祷的内容能够成真,终有一日他将会拥有自己开创的氏族,繁衍生息,逐渐发展成一个大的家族,拥有为自己祭祀的后人。
直到晨光隐去,夜色将临,婴儿的啼哭声终于破空而来。
院内光线已经十分暗淡,芈陵从女奴手中接过了灯,第一时间冲到了芈夫人门外。长久的等待中已经开始对弈的公子湛和公孙盂对视一眼,站起了身,一齐走上前去。
随侯宝则躺在他的辇上,浅浅睡了过去,方才被婴孩的哭声唤起,心中竟忽起一丝悲凉。
他快要亡去了。
不论这究竟是否是他的亲生子,他代表新生,而他代表死亡。新旧交替,生死相错,本为天理。
“扶孤起来。”随侯宝道。他在奴隶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来到了芈陵一行人之中,怀着自己也不知如何形容的心情,等待着房门的打开。
“你的嫡长子。”矞姒抱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出来,毫不客气地对着随侯宝道,“要验血现在就可以去,但吾必须陪同。”
公子湛看向随侯宝,试图征求他的意见,却见对方目光怔怔,并无回应。
过了片刻,直到矞姒都感到不耐烦,把孩子转手交给芈陵示意她带着回房间里去,随侯宝才艰涩地开口。
“她……夫人,还好吗?”
芈陵本已迈出几步,闻言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但因为顾着孩子还是选择了推门进屋。她生怕再耽搁一会儿,这个孩子迟早会遭了随侯宝毒手——外面那一行人,她还记在心里。
而矞姒则双手抱胸,第一次抬眼正视这个男人。
“你想得到怎样的答案?”矞姒问道,她的神情如云一般缥缈,语气也淡薄似风,像是不存于人间。
随侯宝不语。
矞姒见状摇了摇头:“要不要去见她,可能是最后一面了。”她刚说完,便见安顿好孩子走出来的芈陵一脸惊恐地看着她。
她于是又补充道:“是你的最后一面也说不准。”
芈陵的表情渐渐恢复了平静,而随侯宝身后的两位长者则都变了色。
“便见见又如何。”随侯宝自己反而十分坦然,他向着芈陵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过来扶他。芈陵心下提高了警惕,但也无意当着两位公室重卿的面反抗于他,很快便带着他走进了芈夫人的房间。
房间里的被褥都已被更换,一切污秽之物也均在女奴的勤劳下被清理干净,清水消耗了一盆又一盆,最终成果斐然。除了不敢开窗通风只得点燃香草,使得屋内气味更加复杂之外,看起来与往日并无多少不同。
芈夫人的面容苍白而无血色,她本是双目紧闭,却在听到芈陵唤她时睁开了眼睛,又在看到随侯宝时嫌恶地闭上。
“终是不装了。”再粗哑气喘的声音都掩不住随侯宝话语中恶劣的笑意。
“对不住君上,我尚且活着。”芈夫人闭着眼睛收拢气力,良久才道。
“你快死了,孤也快要死了。”
“随侯之位后继有人,君上也可死而无憾了罢。”
“为了孤的儿子付出性命,你也甘心?”
两个人的对话说到最后连声音都要发不出,各自都只得使用气声。即使这般,他们也不愿放过彼此,言语尽皆带刺,直指对方的痛处。
“身为楚国王女,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如姑母一样。”芈夫人当然不是这么想的,但这并不妨碍她让随侯宝不痛快。
“你不怕他像孤一样?”随侯宝面色沉沉,半晌才问道。
芈夫人终于睁开了眼,竟露出一抹笑色:“随侯宝,我心中有数。我还没死,便大抵能活,但你却是真的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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