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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明算


芈陵对于妹妹这些日子生的这个毛病是心知肚明的,她本是端坐,此时半跪起身就想要去扶住芈夫人,又被芈夫人的眼神逼退了。

        芈夫人先前还只是头痛,这会儿痛意减退,却觉得头晕目眩,双眼发黑。她在最后的视线中看到芈陵的动作并阻止了她,之后便垂着头,下意识单手支在面前的案上,口中却强装轻快地道:

        “在君上面前失礼了,我似是醉了。”

        她的理智还存了几分清醒,然而感知中却是天旋地转。还好她此时并非站立,否则可能直接便会摔倒在众人面前,那太糟糕了。

        然而这残余的几分理智也快消失了,芈夫人觉得自己像是困乏到了极点,就如同沉入了梦乡,一瞬间失去了意识。待再次恢复神智时,她支在案上的手已经软了下去,整个小臂都落于其上,只差一点,额头便要磕到那雕琢精美的漆案。

        芈夫人心中暗暗称幸,她漆黑一片的视野也终于慢慢变得正常。她继续佯作着酒醉,轻轻将头颅贴在自己的手背上,又缓缓侧过脸朝向随侯宝,半眯着眼睛看向他。

        那个男人此时也在看她,表情若有所思。芈夫人心中一紧,空余的左手作出想要去抓的动作,却碰倒了她脸庞不远处的酒尊,幸好里面只余了极少的酒液才未曾沾湿她的衣物。迷蒙且疑惑的眼神盈满了如水的眸子,她又撑着案重新坐直。

        “陵,帮我倒些酒好吗?我有些看不准。”她的语调如少女般急促清越,充满撒娇的意味。

        芈陵此时也感受到了情况的紧迫,若是在随侯宝面前露怯,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她本就坐在芈夫人身侧,连忙膝行了两步靠近她,将她半搂在怀中。

        “先用我的。”芈陵刻意用了诱哄的语气来配合芈夫人。芈夫人的酒爵已在此前失手落地,芈陵只得取过自己的酒爵放在她手上。

        然而女眷们案上的尊本就盛酒不多,在此前旁观芈夫人与随侯宝斗法的过程中,芈陵心情十分愉悦,故而早已将其饮尽。芈夫人的酒尊亦是相仿,斟过几次后又遭倾覆,自也是空空如也。

        芈陵一时有些无措,不知要做些什么。

        芈夫人侧首倚靠在芈陵肩颈处装醉,借动作的遮掩看向随侯宝。她心知今日这难得占了上风的局面便就此毁了,这身体着实太不争气。芈陵方才亦是在忙乱中出了错,她已醉了酒,身为关心自己的长姐,怎能劝她再饮。

        她们丈夫和敌人的视线在姐妹两人之间流转半晌,向来清冷的面孔忽然带了笑,又举杯饮了一爵。他似是喝得太急,微微咳嗽了两声,连双颊都染上些红。

        艳若桃李,是连芈夫人都不得不承认的美貌。她的母亲唐姬已是绝色的美人,随侯宝与她相比亦是丝毫不差。若非他们是这样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关系,哪怕只凭这张脸,与其共度一生、生儿育女也不是什么为难之事。

        可惜了。

        随侯宝并不知晓自己的妻子在想什么。乐舞此时恰是一曲暂歇,他伸手召过一旁侍候的女奴,故意高声令道:“去取孤特意从楚地得来的苞茅酒,以慰夫人和左媵思乡之情。”

        “难得今日好宴,何不就此大醉一场。”随侯宝意有所指,他转向姐妹二人,笑得温柔。

        芈夫人闭上了眼睛,心中生了些倦意,这特意为她们姐妹准备的酒,究竟是喝还是不喝。

        酒是好酒,苞茅酒是昔日楚国微末之时少数能献给周王室的贡品之一,尽管他们可能也只是看在楚人没有什么更好东西的份上,勉为其难才挑选出来的。但对芈夫人她们来说,这确是常饮之酒,是家乡的滋味。

        然而宴无好宴,酒……真的能是好酒吗?

        她们能找到机会光明正大地对随侯宝下手,难道对方便不会如此?这特意带回的苞茅酒,便是旁人一口不喝,亦是说得过去。而她们若是拒绝,却是当众不给随侯宝留面子。

        哪怕随侯宝再如何夸耀他的庶子,只要他有嫡子,庶子便不可能越得过去,否则他也会为天下人唾弃。所以因此而起的夫妻之间的矛盾,只不过是偏爱,是私事。

        但是国君对他夫人的赏赐,假如当众拒绝,性质便截然不同了。这是“失礼”,是在打破整个天下统治的基础秩序——这么做过的贵族们要么手握重权,要么叛离故国。而她,必然不能让旁人认为她先有错,否则难道要选择绝婚归楚吗?

        没有必要,芈夫人已经没有心思再与新的丈夫纠缠这一番了。嫁来随国之前她以为这会是比她想过的,最适合的秦国还好的联姻对象;事实却并非如此,甚至可能还要更差。难道再嫁便一定能变好?

        何况她已做了那么多,只待一个结局罢了。

        苞茅酒被呈上时,已被细心地倒入数个酒爵,放置在一漆禁之上。主位上的四人,以及随国的几位上大夫尽皆有份。芈夫人见状心中不由怀疑起是否是自己多想,随侯宝应不至于做得这般明显,生生让人把有问题的那一杯放在她面前。

        但无论究竟是否是多想,她必须足够小心。

        芈陵已经意识到自己之前有所暴露,但还是得继续演下去。她轻柔地拍了拍芈夫人的背脊,搂着对方腰身的手臂转到了肩上,将芈夫人扶正。接着双手举起盛了苞茅酒的酒爵,转向随侯宝远远作敬酒状。

        “多谢君上。加有些醉了,怕是尝不出家乡之味,我且先来试试。希望能与我少时所饮相仿,那便是最好了。”芈陵言罢便喝下了自己的那份,眼睛一亮,面上也生了喜色。

        她旁边的芈夫人缓缓端起苞茅酒,轻轻嗅了嗅,苞茅特有的清香伴着酒液的微酸,确是她习惯的味道,并无什么异常之处。她微微抿了一口,未曾吞咽下去,却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接着便眯起了眼,仍旧不言不语。

        “加的我也代劳了。”不待旁人阻拦,芈陵夺过芈夫人手中的酒爵,一脸满足地搁在唇下闻了闻就准备享用。

        芈夫人心中略微有些担忧却也无法阻止。她的身体倒向侧面,靠在芈陵身上便伸手去握那只属于她的酒爵,并借着两人争夺的动作将口中酒液吐在重叠的衣袖之间。最终酒爵摇晃之下洒了大半,余酒还是由芈陵饮下。

        既已无争夺之物,芈陵看了看重新安静下来回到原位的芈夫人和她们被酒打湿的衣物,提出想要与妹妹同去更衣。

        还未待随侯宝开口,一向低调的右媵姞璜站起了身,从被放置在随侯宝案前的漆禁上取过最后两只盛满酒的爵。她的姿态非常谦卑,似是把自己放在了无名无分的贱妾位置上,取过酒便在无席的地面上一路膝行才跪在芈夫人案前。

        她先是将右手中的爵放置在地,又将左手中的爵放在芈夫人案上。

        芈夫人此时也懒得再装,只是居高临下地端坐着,等待这个似乎是随侯宝真心所爱的女人究竟想做什么。

        姞璜毫不犹豫地将地上沾了尘的爵重新拿起,饮尽其中之酒,然后才双手端起献给芈夫人的那只酒爵。她不但跪在肮脏的地面上,甚至头也深深地低着,腰背弯折,唯有双手高高举起。

        从芈夫人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重重盘起的发髻,华贵的衣物。但作为一个同样有孕的女人,她可以想象,一个显怀的女人做出这些动作是有多艰难,让一个好不容易爬上高位者又重新落入尘埃是有多痛苦。

        她看向她们的丈夫,那人只是面无表情地饮着酒,冷眼旁观当下发生的一切。芈夫人又扫视堂上众人,皆不过借着观乐赏舞、饮酒闲谈作掩饰,实则俱是关注着姞璜的行动。

        这就是随侯宝的宠爱吗?让一个据说被他爱着的,甚至怀着孩子的女人来当众做这种事。为了逼迫于她,不惜让姞璜此生都注定为人所耻笑。

        妾就是妾,卑贱至极。若姞璜真是贱妾出身,便不可能成为有名分的命妇,最低也是一平民。民奴之别有如云泥,他却要姞璜在她面前作贱妾状敬酒,显得是她在作践人。

        姞璜固然可怜可恨,终究不过是个棋子。便是身为右媵又如何,依旧是被丈夫利用得彻底。

        或者,与其说是她的丈夫,不如说把自己当做她的主人。

        芈夫人心中冷笑。

        她接过姞璜手中高举过头顶的爵,一饮而尽。

        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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