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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教学


“子文之传政于子玉也,蔿贾不贺,曰,举以败国。”——《丹阳行记·成王三十九年》

        楚成王三十九年,发生了两件看似无关紧要,却对楚国影响深远的事情。其最重者,当为太子商臣喜获麟儿。另一件事看似轻描淡写,却与前者一起揭开了新时代的序幕,即其年尚幼的蔿贾初次崭露头角,

        五月初五,恶日,太子左媵蔡姬产下一子,名旅,为太子长子,也就是日后的春秋霸主,楚庄王。

        由于蔡姬生产后血崩而亡,又恰逢太子元妃唐姬晚三日产下一女,太子商臣便将二子皆交由她抚养。

        唐姬对此颇感不耐,她身为公室出身的姬姓贵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要亲自哺育儿女,居然没有人为她准备一个乳娘。而所要哺育的其中一个甚至并非自己亲生之子,还刚克死了自己的亲母!但她不敢向太子商臣表达不满。

        俗言道,恶日所生之子,厌胜父母,唐姬是深信的,这孩子就是明证。然而楚人却不信这个,楚国闻名天下的贤相,如今已将令尹之职交给兄弟子玉的斗谷于菟正是五月初五所生。谁人敢说令尹子文不祥,怕不是为自己招惹事端。

        有时唐姬也颇觉稀奇,楚人明明最是尚巫鬼、重淫祀,偏偏此时又不在意这许多。但是她不能不在意。她还要养大自己的孩子,维持母国的安稳,她不能被这孩子克死。

        “阿妹。”唐姬轻声呼唤自己的妹妹仲姬,见正在逗弄自己女儿的仲姬回头,指了指身侧的男婴,“寻一个生育不久的女奴回来给他,太子若问起便说我身体不适,无力顾及公子旅。”

        唐姬虽不喜公子旅,但对方只是一个幼儿,又是自己丈夫的长子,还为自己解决了一些不好见人的小麻烦,倒也不会特意去薄待于他,只不过是对他不冷不热罢了。而随着公子旅年岁稍长,也大略知晓自己不讨母亲喜欢,很快便搬离了母亲的院子,更多地专心于学业和武艺。

        但他很喜欢他的妹妹。两人年岁最近,幼年时同起同卧、长大些便同进同出。即使公子旅搬离,由于楚人女性地位颇高,多出能够议政的贤后,在小学、六艺的教习过程中,两人亦是一同的。

        教导他们的正是已经从朝堂退隐的斗谷于菟。周礼八岁入小学,所学者为六书,即文字。事实上则并不会这么晚,兄妹二人现年正是六岁。在此之前,公子旅和公子加并非未曾学过读写。然而楚国的方言,同周人的雅言实是相差巨大,字形上亦然,因而需要专门的学习。

        值得庆幸的是,二人长于唐姬身侧,唐姬便只会讲雅言,写周人的籀文,因此二人的学习并不算十分困难。

        “为什么是我们学周人,而非周人学我们呢?”公子加用毛笔沾水在石板上涂涂抹抹,头也不抬,不经意地问道。即使她的母亲便是周人,一同学习两种文字和语言也令她感到不大适应,更不要说其他楚国贵族。

        但事实上,现在郢都的贵族们无人不操雅言,楚言似乎已经成了粗俗的代名词。她只有跑出城去,才能在那些国人之中听到另一种音调。

        斗谷于菟是一个和蔼的老者,他壮年时虽也带兵出征,但如今身上没有分毫戾气,只余平和。他慈祥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笑着想要回答她。还未开口,便被公子旅先行截断了话头。

        “因为我们没有周人强大。”公子旅这般道,神色十分谨慎,用征求意见的目光看向斗谷于菟。

        公子加停下手上的动作,扭头看他,一派天真:“可楚国比唐国强大啊,母亲也没有学楚言。”

        还未确认上一个问题的答案,便快要被妹妹说服自己回答错误的公子旅一时语塞,眼珠子转了几转,但又不想在妹妹面前露怯,只得道,“可是母亲也是周人啊。等等,那到底是楚人更强,还是周人更强?”他把自己绕晕了。

        斗谷于菟看着两兄妹对话,摸了摸胡子,问他们:“齐人是周人吗?晋人是周人吗?”

        “是……吧?”公子加学着斗谷于菟的动作摸摸自己光滑的下巴作沉思状,“晋人是姬姓,齐人虽然是姜姓,但是姬、姜常年通婚……他们应该都是周人。”

        公子旅接道:“姬姓似乎不都是周人……晋侯重耳的母亲狐姬,还有害他流亡的骊姬也都是姬姓,但周人说他们是戎。”

        两人眼巴巴地看向斗谷于菟。

        斗谷于菟看着两双充满求知欲的大眼睛,毫不费力地笑着把公子加抱了起来,矫健地不像个七十多岁的老者。他出身若敖氏,也算是二人的长辈,对他们深怀慈爱之心。见他们已无心学字,斗谷于菟便坐在公子旅身边,开始耐心地引导两个孩子。

        “自武王伐纣,灭商自立,就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说。”他的语速缓慢,仿佛在讲述一个久远的传说,“为藩庇宗周,武王以及他之后的成王便广封诸侯,各成其国。故称为,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个我知道。”公子加回应道,“先祖熊绎便是成王所封,楚国最初不过是个小国,在一代一代先君耕耘之下才成为如今的强国。”她与有荣焉。

        公子旅则思忖片刻问道:“那我们便都算是周人了?”话音刚落便被公子加轻轻地踹了一脚,“你在胡说什么啊旅。”

        斗谷于菟拉回公子加从他身上掉下去的小腿,肯定了公子旅的话语,“名义上确实是这样的,但是周人却并不这么认为。”

        “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在周人眼中都与他们并非同种。”斗谷于菟摇了摇头,“我们便被视作南蛮。语言不同,风俗传统不同,便不是周人了,并不仅仅是血缘决定的。”

        “我还是不明白。”公子旅道,“那母亲毫无疑问是周人,周人强大,为何唐国弱小?”

        公子加被从怀里放下,斗谷于菟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有些褪色的帛书,上面绘制着当今九州形势。他轻柔地将其摊开在席上,招呼二人观看这重要的战备军机之物。只见这张舆图上,遍地封国,将九州割裂成无数个碎块。其中亦有数个大国,诸如齐、晋、楚等。

        “你们看到了什么?”斗谷于菟正色问道。

        “很多个国家?”公子旅试探性地回答。

        “周在哪里?”斗谷于菟继续问。

        “这里。”公子加伸手指向王畿,那只是洛邑附近很小的一片区域,甚至还在不断被晋国蚕食。

        斗谷于菟苍老枯瘦的手描摹了这张舆图北部的大部分:“他们都是周人。”他又握住公子加的手,与她一齐指向洛邑,“但只有这里是周。”

        “明白了什么吗?”老者的神色显得有几分锐利,径直指向公子旅。即使不为楚王,公子旅也需要为楚国做出贡献,他希望他的教导能令这孩子早日开窍。

        “周人是族,周是国。族不可变,但是国可变。”斗谷于菟斩钉截铁道,“若是两百年前,齐国晋国都不过只是周的一部分,而如今,周王不过是霸主的掌中玩物罢了。周王既无权,周国便已名存实亡。”

        公子旅敏锐地指出其中的问题:“那么周国灭后的周人呢?”

        “何不称其为齐人?晋人?族不可变,但是国变,名亦变。”老者豪迈笑道,“周已无存。”

        “所以母亲之所以是周人,是因为周还在。若有一日周没了,她便是唐人了。而且现在她其实也可以是唐人,因为周已经无力控制唐国了。”公子加若有所思,“那我们楚人若有一日成为天下共主,可不能在楚国下还有这么多小国。”

        “没错。”带着笑意却依然透着冷的声音传入三人耳中,原是太子商臣来了。他对着儿子点了点头,又抱起女儿,“我们楚人迟早会成为天下共主,在那日到来之前,你们可要先做好准备,免得沦落到周这样的下场。”

        他也不顾儿女的年纪能不能听懂,便继续教育道:“但是你也错了,加。周并非因为封有诸侯而衰弱,而是因为衰弱才为诸侯所欺。若是你一直够强,便可征伐叛逆者,甚至根本不会有叛逆者出现。”

        斗谷于菟笑道:“太子这般说法便太过艰涩了。况且,只修武、不修文,亦非治国之道。”

        太子商臣不作争辩,只是问道:“子文为何会与他们谈及此事?”

        “原是公子加问了一个问题。”斗谷于菟抚了抚额,“老了老了,险些忘记。公子加最初问的是‘为什么我们楚人要学周人言语,而非倒转过来’。太子既偶有闲暇,不如来为公子们解答一二。”

        然而对方显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找了个借口便告辞了,只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幼鸟继续用闪亮的眼睛催促斗谷于菟。

        “你们要不要歇息片刻?”斗谷于菟颇有些哭笑不得,他自己早已儿孙满堂,兄弟们亦有后人。但是昔日他忙于政事,绝少与孩童打交道,实不知这般情景是否正常。

        见两人一齐摇头,便简要地解释道:“你们只需知晓,如今之天下,尚是周人之天下。他们的语言,他们的礼法,便是这天下的规则,楚人业已照做了许多。若有朝一日,楚人也能……便至那一日再谈罢。”终究还是把二人赶了回去。

        直至已看不到二人身影,斗谷于菟才喃喃道:“此二子,是祸是福尚未可知……太子商臣……子上的评价没错,蜂目而豺声,忍人也,倒也并非一定不适合……终是到了变天的时候,可惜老汉我怕是看不到咯。”

        斗谷于菟的预料不错,楚国变天了,就在一年之后。而彼时他已无疾而终,安稳地沉眠于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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