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夜色海
天色渐晚,风一层一层的刮起黄土,视线逐渐混沌,伸手之外就已看不清楚,方才还打的热火朝天的双方并为一队,终于寻到一处足够大的裂沟,在沟中点一把篝火,打算在此躲避一夜。
一时间风声呼啸,交流起来全靠吼,众人又乏又累索性都靠在沟中斜坡上休息。
李三粗头枕下去又抬起来,抬起来又枕下去,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大哥,你这手累不累,要么换我来?”
从方才到现在,佟十方的手就一直掐在冒牌竹青灯的脖子上,像是提一只鸡崽子。
她打落李三粗探过来的手,“用不着,我就要亲手掐她才解气。”
雄狮在旁瞥着心头发怵,这女魔头都什么癖好,故意拿捏着那人的气门,一时掐紧,一时放松,掐紧的时候多,放松的时候少,那人的脸紫成了蔫吧的茄瓜。
假冒竹青灯被她点了穴,动也动不得,只有眼珠子拼命的转,沙哑的喊:“你还不如杀了我!”
李三粗原本就看不顺眼这货,立刻推波助澜,“对对,这可是他自己说的!”
连了色也作势道:“你干脆给他个痛快,我现在就给他唱一段往生咒。”
佟十方五指松了松,“我不杀她,除非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否则我不杀女人。”
众人见佟十方像在回答疑惑一般轻轻颔首,立刻将冒牌竹青灯上下扫视,只见她胸前一马平川,两肩平展宽厚,无论外貌还是声音或是形态都是妥妥一个雄性人类。
佟十方累了,终于撒开了手,那冒牌竹青灯向后软绵绵一躺,面色紫愠褪去,终于大口的喘上气来。
“佟十方,你有种就杀我剐我,凭什么说我是女人。”
佟十方忍住了在她凶上抓一把的冲动,冲她诡秘一笑,“你可以脱上衣自证清白的,来吧,开始你的表演。”
她咬牙切齿的重重捶了一下地面,“当众不揭短,看破不说破,你这样真不如把我一刀咔嚓掉。”
“有这么严重吗?”李三粗向来护佟十方的短,“你女扮男装接近我大哥意图不轨,被揭穿还在这装忧郁,你装个p!”
冒牌竹青灯猛然坐起身,眼睛里火苗烁烁,“大爷不是女扮男装,大爷就是男人!谁敢说我是女人我活活掐死他。”
佟十方轻轻一笑,摘下李三粗腰上水囊递给冒牌竹青灯,“你不说明自己的来路,我们安能辨你是雌雄?”
她猛灌下两口水,将嘴巴一抹,“在下叫秦北玄,上辈子可能造了点孽,空有一条男儿的魂却投胎到女人家的身体里。”
佟十方心肉一缩,“你也是穿书来的?”
“你在说什么?”
看来不是,佟十方有些失望,却又懂了,“明白了,你这属于跨性别人群,心理性别和生理性别不一致,在医学上这叫易性症。”
众人一愣,“啥啥?”
她继续道:“身为女人却认为自己应当是男人,在我的家乡这被看做是一种心理疾病。”
“病。”秦北玄目光忽然低沉,五指捏紧了水囊,“是,他们就是这么说我的。”
“但我不这么认为,人类总喜欢把异于寻常的叫做病,一概而论有些过了,万一那极少数的才是世界的本相呢,比如疯子才是正常人,正常人才是疯子。”佟十方继续道:“遇上不喜欢的家庭可以走,遇上不喜欢的人可以逃,遇上不喜欢的身体一样可以克服,一没伤害自己改变性别,二没伤害别人报复社会,只是想活成开心自在的样子,这也叫病?”
秦北玄眼眶一热,生平第一次有人维护她这种人,她不想表现的动容动情,但还是难以抑制住心底微微的颤动。
她举起空水囊假意喝水,将眼泪憋回去。
“佟十方,你总算说了几句人话。”
佟十方见奏效,乘胜追击,“那你看在我还算是个人的份上,告诉我是谁雇你杀我?”
“不是,杀我自己想杀你。”秦北玄一把抓住她肩膀,将她拉到近前,神秘兮兮道;“我遇到一个西域胡医,说能把我的身子改造成男人,不过要很多银子,我哪有那东西,一辈子也没摸过,所以就想要你的头,这事悄摸的,你不要说出去。”
“好家伙,全天下缺银子使都拿我献祭,不过你有本事就正面来,搞什么伪装偷袭,缺大德的。”
“我的武功你也见识过了,就是……”秦北玄压了压嗓音,“我确实没什么本事。”
“有没有本事,那种事你都别想,搞不好还没变男人呢,你就死人家刀下了。”
“这么严重?他说的可简单了。”
“听那庸医胡说,”佟十方抬手在胯|下比划,“你要切这里、这里还要缝合那里……”
佟十方只是简单的科普,将书里电视剧里看过的变性手术尽量夸张的概述了一番,虽然不能保证对方百分百理解,但只要能震慑住秦北玄就行。
火光下她神情生动活泼,不但不可怕,反令秦北玄眼里渐渐闪出膜拜之光,她现在已经将佟十方另眼相看,毕竟佟十方是第一个大大方方与她交谈此事,且并不以为耻的人,投合之辈不过如此了。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就是这么简单,几句话说对了,所有的隔阂能消失,
夜已经极深,壕沟里众人早已昏睡过去,狂风也小了些,头顶的半月渐渐显出来。
月光照的求知好学的秦北玄仍旧雄气十足,佟十方下了总结:“你现在里里外外都像个男人,如果不是九郎兄告诉我,我也不可能看出来,动刀割肉纯属多余。”她话说着起身爬出壕沟。
秦北玄从沟里探出脑袋:“你干嘛去?”
“睡不着,四下走走。”她心不在焉的搭腔,人已经走出去很远。
西北大地果然多沟谷丘壑,高低起伏像迷宫,佟十方活着的时候没能去大西北看看风光,死后居然能站在这广阔大地的夜空下也算是人生一大奇迹了。
她东走走西走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秦北玄,头也不回继续劝,“刚才的事没想通吗?就是劝你不要伤害自己的身体,就现在这个医疗技术水平,挖一刀够你发炎感染半个月的。”
背后没回应,她下意识回头,原来月光里站着的不是秦北玄,是陈赝生。
“你也睡不着?”
“嗯。”他的声音恹恹的,听的出来情绪不高,心情不好。
“行,那就陪我走走,走累了再回去睡觉。”
两个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在广阔的大地上缓行,陈赝生起先以为她只是漫无目的散步,直到行走了一段才忽然意识到,她并不是晃悠,而是极有目的规律的向东西南北四方探行,最后会跳上周边最高的土丘往远处张望,似乎在寻找天幕下的一点篝火的痕迹。
他的心绪散漫开,明白过来,她是在找人。
“你在担心九郎?”
“嗯。”她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月光临头,将她周身照出一圈月晕,她身上散发出执着却温柔的气质,令他的心头颤巍,一时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你不是说不用管他吗?”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没有新发现,更远的地方就是佟十方视线触之不及的了,她放弃了,盘腿坐身在土丘上休息,“算了。”
大地被月光沐浴,眼前的黄土上泛起一片深蓝的清辉,人像是沉在了海底,心境悠然宁静,还莫名有点多情忧伤。
“生前不行,死了倒成了。”她突然喃喃自语,“死的挺好。”
“你很想死吗?”陈赝生的声音从土丘下传上来。
“不是想死,是我已经死过了。”她兴致忽来,敞言道:“别的不敢说,生死方面我肯定比你们阅历丰富。”
陈赝生费尽的爬上土丘,坐在她身侧,“小生不懂,愿闻其详。”
黑夜有一种力量,好像能拉近两人的关系,让人格外想倾诉。
“我生过病,挺难治的,卵巢癌,反正是绝症,熬到最后头发秃了,人丑的像条千年的腊肉,身体一动哪儿都疼,那时候真的不想活了,每天都在想怎么自|杀,不过我以前挺胆小的,跳|楼恐高,上|吊怕丑,触|电和吃药听说又很疼,所以一直迟迟没动手,每天躺在床上只祈祷一件事,就是安|乐|死可以立刻合法生效,哈哈。”
陈赝生静静看着她,看见她的眼泪在月光下慢慢盈满,又被她几个眨眼生生憋了回去。
“都过去了,提起来好像也没什么意思。”等最后一点眼泪也风干了她才淡淡一笑,“如果不是死了,我还没机会来大西北看看呢。”
“既然你说你已经死了,为什么还在这里?是重生吗?”
“谁知道呢,从科学来说,也许那边正在拿我做实验,比如把我的意识放进了一个虚拟世界,从玄学来说,也许这一切都是梦,是假的。”她抓起身下一把沙土,静静看着,“也许现在所有的五感都是幻觉,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没准哪一天就突然消失了。”
“那我呢?”
她回看陈赝生,“我的世界消失了,你也就消失了。”
他隐约觉得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玩笑,但这一切又太不合理了,他摸不透更想不明白,多年后的现在,他觉得她现在像一口深井,里面装的全是迷。
记忆里的她妩媚又张狂,像一朵开在大火里的黑色曼陀罗,即便她现在仍旧像她手中的弯刀,夺目锋利杀气腾腾,但她好像又有些不同,叫他捉摸不清的不同。
他垂头看着她的手,她的手不大,雪白的,像是虚晃着浮在半空。
若是他愿意可以将它整个包在掌心,可以把|玩它戏|弄它或者捏碎它,但他忍住了内心的冲动,他知道只要碰一下,剩下的就只是中蛊后的垂死挣扎。
他只是轻声说:“我不会在你的世界消失,我会证明这一切不是梦,你也还没死。”
“嗯。”
“也别担心九郎兄了,他武功不错,不会有事的。”
“好。”
她眸子里星云密布的,好像在感动于他的安慰,但下一刻却突然一笑,“不过陈赝生,你是不是谈过恋爱?哄起女孩子一板一眼的,哪儿像个呆子了?”
包裹着二人的古怪缱绻的氛围被打破,陈赝生又露出原貌,傻憨憨的笑:“我本来也不呆,要呆也是被你喊呆的,走了,回去睡觉,过来,我扶你一把。”
“扶我干嘛?本大侠能行——嗷!”
“怎么了?”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儿一坨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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