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吃糖
丝丝缕缕的香气顺着车窗飘进车内，秦皎皎抽抽鼻子，终于止住了哭泣。
钟伯行的前襟已经被她糟蹋的不成样子，秦大小姐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红，她从袖子里扯出帕子，团成一团拿在手中，囫囵地凑上去为钟大人擦拭了一番。
钟伯行止住她的动作，将帕子从她手里抽出来，“不用管，回去换一件就好。”
他将帕子转而执在自己手中，又轻又缓地给秦皎皎抹了抹眼泪。
秦大小姐乖顺地半仰着头任由他擦，骤然闻到车外的那股香气，又鼻音浓重地开口道：“钟伯行，我饿了，我想吃小馄饨。”
坐在一旁被忽略已久的菘蓝忙不迭地站起身来，“我去买我去买。”
她捂着眼睛逃下马车，将车内的空间完全留给了钟伯行和秦皎皎。
此时已经是傍晚，天边染上了大片的橘红，一片融合的暮色之中，钟伯行原本锐利的五官也难得显出了几分温柔来。
自正阳街尾初遇始起，秦皎皎已经见过了各种各样的钟伯行，平静的，开心的，脆弱的，生气的，发怒的，以及如今日这般宽厚温柔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前世记忆之中那恍如神祇，在她最狼狈时对她施以援手的孤傲冷峻的钟寺卿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则是眼前这个实实在在的钟伯行。
他还未能全权掌管大理寺，也尚且没能成为那令人闻之胆寒的‘玉面阎罗’，甚至还要时不时受一受家里那个刻薄弟弟的气。
他远没有达到前世时的高度，可秦皎皎却莫名觉得有些欢喜。‘钟伯行’三个字于她而言再不是前世的恩人或者今生的盟友，而是一个让她想真真切切用心相待的人。
秦大小姐抿了抿嘴，如同受到蛊惑一般不受控制地抬手去摸钟大人的眼睛，冰凉的指尖轻轻蹭过眼睫，再顺着挺直的鼻梁一路而下。
她心中悸动，探索的手指最终停驻在了那对形状姣好的薄唇之上。
许是连日奔波的缘故，钟伯行的双唇有些干涩，秦皎皎缓缓蹭过他的嘴唇，只觉得那股子酥麻似乎直接通过手指传到了她的心口上。
“钟伯行……”
秦皎皎轻声呢喃了一句，没头没尾的，也不知是要说什么。
被抚摸的那位则始终眸色深沉，钟伯行喉头滚动，就这样抵着秦皎皎的手指沉声开口。
“做什么？”
暖热的唇瓣一开一合，就此与她柔嫩的指腹相互摩挲，秦皎皎如梦初醒，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
“你……”
秦大小姐面颊滚烫，她抿了抿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恶人先告状道：
“谁许你说话的？”
钟伯行微垂下头，轻声笑了起来。
秦大小姐恼羞成怒，又颇为不讲理地探手去捂他的嘴。
“谁许你笑的？钟伯行，你不准笑！”
钟伯行握住她袭来的手，他眉峰微挑，脸上破天荒地露出了几分痞气，“给你糖吃也不许我笑？”
秦皎皎一愣，“糖？”
她眨了眨眼，就见钟伯行从怀中掏出个小小的油纸包，托于掌心展开，递到了她眼前。
“送文书时顺道问了通判徐大人此处哪里有梨膏糖卖，徐大人只说眼下糖铺都该关门了，正巧他今日才为女儿买了些，便将这些先都拿给了我。”
钟伯行眼中笑意愈浓，“给你，方才在车上时不是还说想吃甜的？”
香甜的梨子气息顿时盈满车厢，秦皎皎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谁说想吃了，那是你听错了。”
水润红唇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勾起个大大的弧度。
她拈起一颗糖放入自己口中，又捏起另一颗喂给钟伯行。
“钟伯行，甜不甜？”
“嗯，甜。”
待到菘蓝提了数碗小馄饨回到车上时，秦皎皎已经将那包梨膏糖吃了小半。
钟伯行同她打商量，“别吃糖了，留着肚子回去用晚膳吧。”
秦皎皎点点头，抬手将油纸包系了个小结。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秦皎皎回府净过手，提着两碗小馄饨便径直去了韩容清的房间。
她绕过屏风，一脚堪堪踏入内室，坐在床榻旁侧的封若时已经抬手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秦皎皎会意，愈加放轻了脚步，又默默退了出来。
木香与菘蓝还在院子里归置杂物，秦皎皎独自一人在外堂稍候了片刻，直到封若时端着空药碗走出来，她才压低声音问了一句，“清清好些了吗？”
封若时点头，“一个时辰前喝过药，发了些汗，眼下已经睡着了。”
秦皎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地方的大夫靠不靠得住。”
她将钟伯行给她的梨膏糖分出一半交给封若时，“封大人，清清若是嫌药苦，你就将这个拿给她吃。”继而又抬手指了指桌上的食盒，“这是带给你们的小馄饨，你要不先用些？”
封若时颔首道了声谢，他撩着袍子下摆坐在桌旁，边吃边问秦皎皎，“伯行呢？”
秦皎皎道：“还在外面安顿车马，他说清清约摸着在休息，他不方便进来，于是我便自己来了。”
说话间内室已经起了动静，秦皎皎赶忙站起身来，疾步走了进去。
韩容清果然已经醒了，正半撑着身子探手去够床榻旁的茶盏，她的面色比起半日前虽好上不少，整个人看上去却仍苍白而羸弱。
秦皎皎三步并做两步地走上前去，取来个软枕放在韩容清腰后，又换了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端至韩容清嘴边，“慢些喝，别烫着。”
韩容清笑了笑，“回来了？”
她同秦皎皎讲着话，视线却越过浅青的床幔看向不远处的封若时。
封大人站在一片昏黄之中，面上没什么旁的神情，一双黑眸沉沉如水，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
她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她住在安岭都尉府的小叔韩仰家中，于一个晴朗的夏夜第一次遇见了封若时。
那时的他只比自己高一点点，还是个明朗稚嫩的少年，手里握着一把未开刃的长剑，正在树下和韩仰比划着招式。
韩仰是惯喜欢捉弄人的，封若时每每都被那人打得栽跟头，他原本还不甚在意，直到在一个转身的间隙里瞧见了已经不知无声旁观了多久的韩容清。
窘迫的绯色几乎转瞬漫上面颊，封若时一手捡起长剑，另一手颇为困恼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他向前两步，用着几乎是请求讨饶的口吻小声道：
“师父！过招归过招，您别老把我打趴下成不成？”
他给自家师父使眼色，“那边还有人看着呢，我总是摔跤，多丢人啊。”
韩仰‘啧’了一声，用剑柄敲了一把封若时的脑袋，“你这臭小子，学武的时候就专心学武，怎么还想着耍帅呢。”
他教训完封若时，又突然转头冲向韩容清，语调里满满都是戏谑，“清清，你说是吧？”
藏在花圃之后的韩容清冷不防地被那师徒两个一同注视，面上一红，赶忙转身跑回了内院里。
婶婶陆容彼时正抱着堂弟在小院的秋千下晒太阳，韩容清扑进陆容怀里，抓着妇人的袖口不撒手。
陆容轻轻地摸摸她的头，“清清怎么了？”
韩容清不抬头，瓮声瓮气道：“婶婶，和小叔在花园里一起练剑的人是谁呀？”
“他呀，”陆容笑起来，“他是你小叔的徒弟，叫封若时。”
四月的桃花悄然落尽，韩容清不得不跟着管家返回安都，她在离开的前一日再次藏进花圃，最后一次偷偷地旁观封若时练剑。
少年的身法招式已经有了极大的进步，封若时一身白衣站在树下，手腕转动，极为潇洒地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韩仰看在眼中‘啧’了一声，“臭小子，你就显摆吧。”
他敲了封若时一记，又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花圃的方向，而后收了长剑，转身离开了花园。
韩容清原本也要溜走，封若时却头一次出声唤住了她。
“清清，”他看上去有些腼腆，两边脸颊一具泛着红，也不知是因为才练过剑，亦或只是单纯的羞怯所致。
“我可以叫你清清吗？”
韩容清‘嗯’了一声，犹豫半晌后还是提着裙摆从花圃里走了出来，“喊我做什么？”
封若时从怀中掏出个香囊，“这个送你。”
他擦了一把额间的汗，“我听师父说你明日就要走了，这个你一起带回去吧。”
韩容清接过香囊打开，从里面掏出了一只木雕的小狗来。
坦白来讲，那小狗雕刻的并不精致，一眼看上去反倒更像猪一些，也就是韩容清心思聪敏，反应片刻就想到了小叔家的那条大黑狗，这才没当场将心中疑惑道出口来。
“给我这个做什么？”
“守着你啊。”
封若时咧嘴笑笑，笑容里具是少年的朗然与坦荡。
“我迟早会到安都去，在我未去的那几年，就先让这只木雕小狗守着你吧。”
……
“清清，清清？”
秦皎皎接过空茶盏，见韩容清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便出声唤了她一句。
她顺着韩容清的视线回头望去，冷不防地撞破这两个人旁若无人的四目相对，心下登时一个机灵。
秦大小姐近日以来开窍不少，眼下瞧见这幅情形，隐约也品出些不一样的意味来。
她偏过头去笑了笑，抬手替韩容清理了理鬓发，转而又站起身来。
“钟伯行好像在叫我，我先出去了。”秦皎皎一本正经，“对了封大人，外间的小馄饨，你替我喂清清吃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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