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三）
待阿哥将衣裳穿好，我便拉着他去莲花池，随后一屁股坐在了小石凳上，我招呼他坐下来，他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我的旁边，一身青衫翩翩，我指着远处的杏子林，“刚才雨神仙上和尽忘也在喝酒呢”。
他一扭头：“我又不是没喝过”。“就你知道的东西多，尝过的东西也多”。我将堵在酒壶上的塞子用力地拔出，一股醇香的酒味在空气里蔓延开来，好似我整个人都被浸在了酒里。阿哥他安安静静的，浮雁沈鱼庄也安安静静的，远方是红紫色的云霞悠悠地飘着，偶尔有几只红羽鸟从上方飞过，红色的羽毛实在是鲜艳。
我随手变换出两个小杯，小心翼翼地将酒倒入杯中，很爽快地递给他，书中所言喝酒需痛痛快快，大大方方。“喝”！
他的嘴脸扬起一丝淡淡的笑，“喝”。谁料，他刚将杯子举至唇边，便一动不动了，我瞧着他，好好的人儿好看的脸上神情微变，然后将杯子又放下来了。他扭头看着我：“我池子里的花呢？”“哦”，我故意将声调延长，“被我拔了，紫色的长得太招摇了”。他瞅着我的眼神突然变成了不屑，一把抓起桌上的酒一口饮了下去：“你穿的这绿绿黄黄的更招摇”。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姨子说年轻就得穿着艳一点儿，等老了再穿得那么艳就俗气了”。
阿哥叹了一口气，这几日他叹气的次数比从前那两万年还多，果然长大了长大了，想必从前就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吧。
“老了？还得几十万年才老呢”。
听他这语气，是想早点老去？“阿哥想赶紧变成老头子吗？”他又小酌了一口，声音低哑语气沉重：“神仙一命恒长，凡人一命不满百年”。“阿哥在人间悟出了些道理？生？老？病？死？
书中皆说这四者是人间四苦”。“人间四苦？单生老病死何苦之有，生相隔，爱别离，病无依，求不得才苦”。
……
我一怔，生相隔，为何明明都是活人还会相隔，想见的时候去见不就好了，纵使九重天再大，就算不会瞬移之术，充其量不过飞个十来天就可以了，可能凡人走不动吧；至于爱别离，相爱的人又为何不能在一起，纵然书中也有不少相爱之人没法长久相依，不过我看来，那只是不够坚定而已，再不济同死也不至于别离了吧。
我年方一万五，思想觉悟已经如此高了，依如今的情景，我想得比阿哥通透许多，与其自哀自叹，不如去找她，她死了又如何，去忘川寻她，去幽冥炼狱找她，她只是个人，还不至于神形俱灭，天地偌大，总会寻到她的魂魄。所以，阿哥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是素儿，那个人死了，那个人不是我。
我用手挠了挠脑袋，刚才几秒脑子里思索了太多事，我许久没有这般过度用脑了。
“素儿是你在人间遇见的女子，她不是我”。
“是”。
“你喜欢她，可是她死了”。
“是”。
“这种喜欢和你对我的喜欢不一样？”
他对我问的这个问题表示出些许惊讶，淡淡的眉眼间微微漏出了些许光芒。“不一样”。
他这么一说，我似懂非懂，我对阿爹阿娘阿哥的喜欢和对天上美景的喜欢也是不一样的。
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静静地听他说他在人间经历的事情，真是前所未闻啊。
崇光君下凡后托生到一个大门派玄天宗长老的妻子肚子里，从小学得一生好武艺，一日下山狩猎偶遇一清秀女子被贼人骚扰……我忍不住打断了他：“老套剧情”。
他不管我，我只得摇了摇头，阿哥看了那么多书，然这些事发生在他身上，他自己也走了书中常写的路子里。
他又道：“我救下那个清秀女子”。
“那不得以身相许”。
他白了我一眼：“你还偷看了什么书啊”。
“没什么书，不过是大表哥私藏的''''''''春闺册''''''''，二表哥的''''''''女子录''''''''，还有尽忘的''''''''酒后私事''''''''……”
不及我说完，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小眼睛看得我心里发麻，我往常做错事情他才这般看我，我战战兢兢地捡起地上的石头，朝池里一扔：“不过，都没什么意思嘛，看过了就都忘了嘛，内容也记得不大真切了嘛，你说你说”。
池子里溅起了一朵大大的烟花，余灰洒到了我的脸上，我用手摸了摸，阿哥这才恢复了先前安静的有些凉凉的神情。
“没想到那女子和贼人是一伙的，将我灌醉后把我身上的东西全搜刮走了，我醒来发现自己被丢在死人堆里”。
“没杀死你就不错了，但为何把你丢在死人堆里”。
“他们要烧我祭奠死去的暗离宗宗主，暗离宗和玄天宗自古便势不两立，暗离宗宗主之死和我凡间的爹爹脱不了干系”。
这又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了，世上有这般深仇大恨？何至于殃及子孙？果然还是当神仙舒服，在天上安全。
“这和你的素儿有什么关系”。“素儿是暗离宗宗主的二女儿，也是先前遇到的那个清秀女子的妹妹，她救了我”。
这个阿哥，只记得素儿的名字，其他人的名字全不记得了，真是缺心眼啊。“所以，你喜欢她？但她怎么会喜欢你，你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她从来都没有喜欢我，还没等到她喜欢我，她就患病死了”。这……故事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少了很多波澜，一点都不惊天动地轰轰烈烈，怕是很多东西都在阿哥自己的肚子里藏着掖着不愿告诉我。我拿起了第二瓶杏子酒，晃了晃酒壶，明明我并没有喝很多，但要见底了。想着，我就把酒壶往阿哥的怀里塞，他身上也是一股杏子酒味，但面色白皙，一点儿不红，看来我是别指望他醉了，罢了罢了。我还想着和他一醉方休呢，结果我俩都没醉，我吞吞吐吐地又问了句：“素儿二十多岁就死了，阿哥你八十岁才死，真是厉害啊”。
他闭上眼睛：“你哥一直都很厉害”。
我痴痴地笑着：“是啊，不过我更厉害”。
我俩沉默了半晌，一阵凉飕飕的风吹过，我的脑袋有些沉重，阿哥还是闭着眼睛，模样安详；我索性站了起来，这一起身才发现自己站不稳，走起路来好像有点飘。我去屋内给他拿个毯子吧，像我这样的妹妹想来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我朝大大的门走去，景象却不大对，杵在原地片刻，还听到两个人在说话。“大公主还在生气”。
“有什么可气”。
“气自己到人间历劫却是个短命鬼”。
我心底觉得好笑：“凡人嘛，和神仙比不了的比不了的，和神仙比起来都是短命鬼”。
我寻思声音是从何处传来，又绕了大半圈，也没见着半个仙影，闷闷不乐，却摸不着回去的路，傻傻地站在空旷处，任风吹，还吹来了些觥筹交错之声。天上热闹的地方一直热闹，冷清的地方一直冷清。
如此想着，心底有些堵的慌，只低下头看那些被我踩的云朵儿，白白净净的像娃娃。眼睛慢慢闭上了，悠哉悠哉。走了片刻，又撞上了一堵温热的墙，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幸好没直接冒出一个包，转念就觉得不对，墙怎么会是热的，墙怎么还有些软，便抬起头，真是我认错了，哪是墙，明明是个人，还是个好看的人，除了阿哥外，我还没见过天上有这么好看的人。我理直气壮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的那张脸上啥表情都没有，却自带威严，不过我不怕，我喝酒了还怕？
我用手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胸口：“靓”。这个字是我在某本专门解字的书内学到的，就是夸一个人好看。
只见他眉头一皱：“何方小仙四处发酒疯”。
“嘿嘿，没发酒疯”。
他皱眉的模样更招惹人了，肤色没有阿哥白皙，但让人看得也舒服，一张小脸棱角分明，刻在上面的五官单个看好看，整体看也好看。
一头青丝半披半束，一身墨色衣衫，腰间一把佩剑。
此时的我竟找不到除了“好看”以外的其他二字形容词来形容，果然书读的还是不够多。“你这头发的发质和我阿哥差不多嘛，绝了绝了”。
只见他还是面无表情。我还想再同他多说几句话，不料迷迷糊糊中看到远处两个小仙朝他飘了过来，一个穿着白色的衣裳，一个穿着黑色的衣裳，散着头发，脸蛋看不清楚。“不好了，黑白无常来了！”
我心慌极了，分不清东西南北，加之最近看了许多凡间的书，也忘了自己是个神仙，想来就拉上那个男子要跑，他却像个磐石般定在原地，任我拉扯，一动不动。
“哎呀，你这人想死也别带上我啊，真是的，我要是走了就不仗义了，算了算了”。
书里说黑白无常是来取命的。我恢复了真身，一骨碌躲进了那个男子的袖子里，还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毛被吓得立起来了。
不多时，便听到一句悠扬缥缈的声音：“公子，喝了这两壶酒，好上路”。听到这话我更是瑟瑟发抖，一闭眼竟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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