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隆冬腊月,最是挨不住冻。雪才落了一会儿功夫,院里凌霜的梅枝便漆了白,上头的紫红吐着雪垛子,越积越厚,不多时,遮去秾华,府宅里外都裹上层银白。
陆芍披着厚实的斗篷,埋首走在细窄弄堂里。穿堂风翻卷起裙摆,镶狐滚边同底下的足袜都沾了雪沫,洇湿一片。
冷得人直打哆嗦。
她缩了缩脖颈,加快脚下步子,紧紧跟上前头领路的常妈妈。二人弯来绕去,眼瞧着快到主院,陆芍迟疑了半晌,到底是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扯了扯常妈妈的衣袖。
“好妈妈,您快同我透个话吧,这落雪的天儿,又是您亲自传话,夫人唤我去做甚么?”
常妈妈是兰德院里的老人,是国公夫人王氏的陪嫁。她伺候王氏也有数十年的光景,王氏每逢遇事,都会交由常妈妈过手,兰德院从不缺可供差遣的丫头婆子,只因常妈妈在王氏跟前得脸,平日办事也算妥帖,日子一久,便也管了府里一半的事。
只是这传话跑腿的事,任谁都能办,随意使唤个侍婢便是了,哪里需得妈妈冒着风雪过来。
常妈妈放缓步子,垂眼瞧见她适才缩回的指头,稍稍蹙眉。转瞬记起王氏的嘱托,便又堆着笑,温声回道:“实则是老爷今日旬休,特地摆了桌晚膳,说是四姑娘回府也快一年了,他平日忙于朝事少有顾及,心里头实有歉疚。正巧呀旧岁将要到头,一家子合该坐下来团团圆圆的。”
“是父亲唤我过去?”陆芍抬眸,露出一双乌黑的眸子,笑意直达眼底,难掩喜悦。
常妈妈怔愣了半晌,惊觉四姑娘容貌的变化。她犹记陆芍初来陆府时,肩背瘦削,面色苍白,整个人没甚么精神气儿,容貌自是比府里的两位姑娘都要差些。
现如今不过是在府里将养了一年,面上挂得住肉了,整个人也有了气色,弯眉一笑,更如春风抱雪,像是消了寒意融出朵粉白的花儿来。
很是讨人喜欢。
常妈妈见过不少宅眷,也幸得见过宫里的贵人,那些个娇养着的,也不见得她们愈长愈齐全,想必是陆芍的容貌原本就算出挑,先前不过是在余州受了罪,又独自一人料理了养祖母的后事,一时承受不住,才教自己瘦脱了相。
只可惜这四姑娘原是国公府的姨娘所生,又阴差阳错地生在了外头,若是公府正头娘子生得,依照她这幅模样,定然是不愁说亲的人家,也不至
她盯着陆芍似雪如水的眸子,不知是愧怍使然,还是当真觉得惋惜,低低叹了声气,又多说了几句:“公爷正在夫人屋里歇着呢,小公爷和二姑娘也快到了,大姑娘到底是嫁了人家,不好常回,陈姨娘因身子的缘故就不来了,眼下就等着四姑娘了。”
陆芍眼角含笑“诶”了一声,一双藕粉色的绣花鞋面踩着厚雪,步调轻快地往跟在妈妈身后。
她来国公府将近一年,这一年的汴州朝迁市变,两王之乱的风雨才过,一堆焦头烂额的事摆在那儿,朝中官员皆是忙得不可开交。
国公爷也不例外。
若非碰着旬休亦或是府里出了甚么事,她是极少见着父亲的。
快到兰德院时,雪愈发大了,一大朵乌黑的云窝在屋檐上方,阴沉沉地压着四方的院子。常妈妈甫一入院就被人唤去,陆芍一人站在石阶上掸着雪沫,正是要拨开毡帘进去,便听见屋里传来愤恨地抱怨。
“栖竹院的大姑娘是陈姨娘所出,就凭她的出身竟也能攀附一门勋贵的亲事!不过是老爷偏宠那陈姨娘,对她娘俩多加照拂,这些我都不说甚么了!可是眼下婳儿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她到底是我嫡出的姑娘,您平日不上心也便罢了,现下竟还想让婳儿给那不齐全的阉贼冲喜!亏得老爷能向我开这个口!”
茶碗儿笃笃地磕在桌案上,国公爷也受不住气,立时拂袖起身,指着王氏道一通大骂:“我瞧你是嫌府里太过安生,眼下朝中官员谁人不惧靳濯元,你却咋呼着说那俩浑字,若是教东厂的人听去,多少个脑袋都不够我们掉的!再者,冲喜这事岂是是我说了算的?我是缺了百十个心眼,愣生生地将婳儿往火坑里推?”
听到靳濯元的名字,陆芍只觉得有些熟稔,细细想了会儿,才记起父亲口中那个阴鸷狠辣的靳濯元正是如今的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也是一手挑起两王之乱,又趁机将外姓王扶上皇位的人。
且不说他手里沾染了多少鲜血,凡是栽在他手里,就没有快快活活断气的。碰上这样嗜杀成性的阎王祖宗,常人避之不及,哪有硬赶着往上凑的道理。
王氏晓得其中利害,只好压低声音说道:“纵使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可我们府里又不止婳儿一位姑娘,怎偏要她去!余州来的那个,幼时没了小娘,如今养在我身边,说是府里嫡出的姑娘也没甚么不妥当的。我方才已让常妈妈亲自去请了,一会儿探探口风,若能将她送去”
正说到这儿,屋外传来常妈妈的声音:“四姑娘怎站在外头?”
王氏和国公爷交换了眼色,立时从垫着灰褐色如意纹锦垫的榻上起身,伸着脖子朝紧阖的格扇门望去。
屋外刺骨的寒风从门缝里渗入,掐丝描金的炭盆骤然扬起赤红的火星。
王氏不知陆芍站在外头多久了,也不知她听了多少,可这去冲喜终究是太后的主意,国公府至今未有凋敝,全是倚仗着太后的恩泽。太后不肯皇位落入外姓,手里又无权势同靳濯元持衡,好不容易找到口子往提督府塞人,冲喜这事她是拿准了的。
陆婳到底是她肚子上掉下来的肉,又是她头胎所生,要陆婳入那狼窝虎口,她哪里肯?太后既说了要陆家嫡女去冲喜,却又没指名道姓非要陆婳去。陆芍养在她膝下,既唤她一声母亲,这姻缘婚事她如何做不得主?
再者,陆芍惯是娇软的性子,便是入了提督府,往后也是个好拿捏的。
王氏沉住气,没问陆芍听着了甚么,倒是陆芍,打迈入屋子起便小脸生白,一双手不自主地拧着帕子。
她唤了一声母亲,转而又向国公爷行礼。屋子内烧着银骨碳,分明暖和得紧,可她却觉如入寒窖,冷得说不出话来。
陆芍垂眼盯着自己乌沉的绣花鞋面,一时间竟有些忡怔,方才站在屋外,她大致都听明白了。
靳濯元为人刺伤,重病在榻,太后想往提督府塞人,留个眼线,便想出了冲喜的法子。这冲喜一事原是落在陆婳头上的,王氏不依,便将主意打到了陆芍身上。
陆芍有些发怵,纵使她不常出府,也不可避免的听过靳濯元的手段,她若当真代替二姐姐嫁去提督府,且不说甚么富贵荣华,便是能活到几时都未有定数。
想到这儿,她沾了雪水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吓得红了眼。
“父亲。”她怯怯地抬眸,将所有希冀都寄托在国公爷身上。陆芍知道,只要国公爷不点这个头,任是王氏如何筹谋,也无法当真教她嫁去提督府。
陆齐华对上她的眼神,抿嘴不语。他背过身去,视线落在黄花梨架格上头那只的幽幽缭缭的博山炉上。
屋内一片沉寂,陆芍突然明白过来,今日国公爷旬休,分明是在府里呆了一日,没见过宫里来的人。这冲喜的消息,想必是早于今日便已传到国公爷和王氏的耳里了。怪不得未到晚膳时辰,常妈妈便催促她来兰德院,也怪不得她到了,二姑娘和小公爷却还未曾露面。
想来这替二姑娘冲喜的法子,并非王氏一人的主意,国公爷方才不置可否,应当就是默许的意思。
是了,但凡是当真疼爱子女的人家,哪有把自己的姑娘送去冲喜的道理。陆婳是国公府嫡女,自幼在王氏和国公爷身侧长成,二人对她自然多疼爱了些。
而陆芍却非生在汴州,来汴州前的的十四个年岁都是呆在秦岭以南的余州。去岁时,养祖母重疾,未能救治过来,她一不足十五的姑娘,可怜无依,又被当地胥吏倾占田铺,夺了赖以为生的绣坊。
余州这地乡绅乡宦盘根错节,县衙不愿管这事,她求告无门,迟迟不得伸张,正想着上京告御状,陆家人才找上门来。
整整十四年,她也是头一回知晓自己还有父亲。问起十四年不闻不问的缘由,陆家人只说是陆芍的小娘沈姨娘身子骨孱弱,捱不住汴州的干冷,有了身子后,恐调理不顺,这才来了秀丽和煦的余州。沈姨娘病逝后,陆家人也想将陆芍接回去,可碍于陆芍养祖母的阻扰,迟迟未能成行。
陆芍也心存疑虑,她的养祖母最是亲善知礼,断没有扣着她不认宗族的道理。况且像国公府这样的勋贵人家,若当真要同她计较,落下乘的终归是老太太。可她不过是十四五的年纪,又才经历丧亲的痛楚,听闻父亲从汴州来接她,她一时喜于重逢,深欠考量,料理好余州的事,便同陆齐华一道回了汴州。
眼下回汴州也快一年,正以为是苦尽甘来,能享温情的时候,谁料府里的主母竟想让她以嫡次女的身份给靳濯元冲喜。
二人缄默,谁也没有打破僵局。眼瞧着一柱线香将要燃尽,王氏索性破罐子破摔:“芍芍,方才的话你也应当听到了,同你明说罢,你二姐姐有婚事在身,不过因先帝崩逝暂且耽搁了,大梁开朝以来就没有说了亲事再去冲喜的道理。可冲喜是太后的旨意,若你父亲拼死不从,受牵连的,便是陆家满门。你到底是府里的四姑娘,当知一损俱损,总不能因着你一人不愿,而断了阖府的兴荣。再者,且不说靳濯元这人如何,司礼监和东厂都是当下权势鼎盛的地方,若你去了提督府,总是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将来入靳濯元的眼成为提督夫人,这是多少人做梦都盼不来的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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