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江陵


建安十三年,早春瑞雪。

        冀州府满庭华彩。王师凯旋,幽州回来的将士们把酒言欢,又是一年庆功宴。

        砰!夜空绽开花火,照亮了城垣和巷陌。上元花火,岁岁平安。

        曹丕看着那星星点点,落满冀州的晚空。

        他不再是邺城守将。大军北征时,他私自动兵南下荆州,没有向任何人说过理由,按军法罪当处死。襄阳城破的那天,平乐在雒阳下葬。父亲要他知进退,让他重进军营从材官做起。假如他知进退,不会再三错过,追悔莫及。

        曹操想给儿子一个教训。天下非朝夕可得。幽州踏定,下一步才是荆州。野心可有,但需步步为营。这年他废黜三公,出任丞相,再不管身后骂名,要克定江山。

        三月,邺城玄湖水军演武。战船驶过湖面,千帆如梭。

        四月,荆州有雨。州界的山麓泥泞不堪,偶一抬头,见当时明月。

        孟夏,襄阳请降。曹丕看着斑驳的城门,城墙上还留着旧年的箭孔。

        襄阳的街市不像许都,铺面窄小,商贩把货物堆在道旁,沿街叫卖。

        “这叫什么?”曹丕拿起地上的一对小偶。朱红的髹漆画满偶人的衣裳,一阵风过,似有砂砾吹进眼睛。

        “家家偶,屋里结亲啊?”看店的老翁笑吟吟问道。他说一口吴话,曹丕听不懂。

        “女家要是吴人,送亲少不了的。要不是吴人,买了送人也高兴嘛。”

        曹丕扬起嘴角:“高兴。”

        他付过钱,握着小偶扔起又接住。日光在腾空的偶人身上流转,像那年上元的灯,鲜红明丽。仰头间被人撞了一下肩,偶人落在地上,滚到一只纱帽旁。

        曹丕把它捡了起来,还给撞他的人:“抱歉。”

        “客气。”她接过帽子,轻轻点头。

        曹丕晃了一瞬神,追去把她拦住:“别走。”

        “先生有事啊?”她抬起眸子,明丽的眼睛没有一丝多余的光华,仿佛从未见过他。

        “你一直在襄阳?”曹丕想捉住她,怕一觉醒来又是场空。

        “刚打江陵过来。先生订了我家的货?这就到了。”她一笑,眉眼弯弯,像孟津的柳。

        “好玉娘子!”远远地有人喊道。几架马车停在一间铺面前,三五个男子正在卸货,成捆的绢丝被搬进店铺。小娘子招呼着跑了过去。

        她在荫下点钱,指尖的算珠利落有声。转身搬了几捆绸缎,把着纱帽给货夫们扇风。分明是刘平乐,却是满身烟火气。

        襄阳的市井熙熙攘攘。曹丕站在街对面,不知该有什么表情。

        夏,曹军进驻乌林。刘备与江东结盟,陈兵赤壁。两军隔江对峙,一触即发。

        江陵城在赤壁上游,已被曹军占领,为前方输送粮草辎重。这座大镇在江汉之间,西控巴蜀,南通荆扬,是荆州最大的商埠。

        平明时分,临江的铺面便已开了大半。一艘商船泊入港口,几个货夫忙活着把两丈高的木箱垒上骡车,小娘子在店门口招呼:“侬慢着来,食过早再弄着。”

        货夫到店面拿了汤饼,倚着骡车吃起来。小娘子拿了几个鸡蛋过去,说说笑便把运费讲下两个钱。她手上不戴镯子,戴的是一串铜锁匙,晃起来鲜活清脆,像她的笑。

        曹丕扬起嘴角。江风吹过,她忽然回眸,远远看见他在栈桥边。

        “曹材官!”她跑过来,伸手递了颗鸡蛋:“食早。”

        曹丕说营里吃过了,小娘子把鸡蛋塞进他前襟:“早晨鸡窝里摸的,鲜着哩。”

        她的笑透着市井的鲜活,像路边摆的,脆甜的桃。曹丕道过谢,朝码头走去。

        一个月前,他接了到荆州的第一道军令。叔父曹仁给了他一卷名录,让他查江陵城的细作。谍务应是候正司的事,但邺城路远,他得先顶上。

        名录上有十几个人,江好玉在其中,就是这个和平乐长相一样的女子。候正司案宗有详有略,她的很简单。扬州会稽人,父亲是游商,五年前死在豫州安阳,膝下二女,在江陵有间丝布店面。死后长女接管生意,今岁远嫁,便是小女好玉在掌柜。江好玉被疑为细作,只因她是扬州人。

        曹丕不信。她接手生意的时间正好比平乐的死晚两个月;曹军入城时在襄阳送货,正好撞到他。种种巧合不免蹊跷。

        他每日去码头等商船卸货。江陵港的货夫多是巴蜀人,靠船运糊口。他们都给江家运过货,这间店面在江滩口开了二十多年。一些老货夫还记得江家老爷,人很慷慨,酒食打点得也丰厚。

        江家大娘子掌柜的时候,江陵城轰动一时,那叫一个如花似玉,几年间上门提亲的不少。她挑的夫家是夷陵朱氏,家业比江家大,丝织行当,荆州布行多从朱家进丝。

        “那小娘子呢?”曹丕给货夫添上酒。

        货夫呲牙,笑得尴尬:“未出阁的娘子不好说三道四,何况是半个东家。”

        曹丕放了一锭足银在席面上。

        货夫赶忙收下,四下瞟了两眼,说道:“小娘子是吃百越水长大的,招惹不得。”

        “什么叫吃百越水?”

        “抱来的。”货夫使了个眼色,凑近了些:“小娘子长得是好,但娶不得。扬州府抱出来的能不好看嘛?当年扬州府选娃娃,十几个留了一个。旁的虽抱出来了,孙家都还养着哩。这孙家侯爷谁惹得起,老虎都惹不起。”

        “扬州府选娃娃是怎么回事?”

        “孙家好养死士,遍布荆扬。官爷得空去街上走一遭,那衣领上带吴绣的,多半就是扬州死士——梅竹桃李,位份最高,旁的花草都听命于他们。十几年前,扬州府进了批女娃娃,听说是入皇贡。选中的那个自然荣华富贵,没中的也不差,皆是梅竹桃李,放在商贾家中富养。江小娘子就是其中一个。”

        “故事不错。”曹丕给他加了些酒菜,走了。

        傍晚的江风带着水草腥味。曹丕把酒坛扔进水里,坐在栈桥边。他在想五年前的那道诏书,孙伯符送越女入宫冒充皇裔,是平乐离宫的说辞,还是真的?

        “曹材官!”江好玉锁了店面,招着手跑过来,腕间的铜匙玎珰作响。“发饷钱了不是?今日我打烊了,过几日有顶好的蜀锦到货,给你留着。”

        曹丕站起身来:“你是越女?”

        “是啊,会稽扬越。”她点了点头,三句话不离生意:“曹材官想买越货啊?我店里也有越绣,卖得还算可以。针脚些微糙些,看久了不行,乍一眼还是灵的。”

        曹丕扫了一眼她的衣领——竹。半指长的一枝青竹,金缕勾的叶脉,针脚华丽。

        “这个是吴绣,卖得好,也不贵。”江好玉留意到他的眼色,不知是老练还是清白,笑得落落大方:“曹材官可有妻女姊妹?带些绣帕回去肯定高兴,要什么绣样?”

        曹丕扫了她一眼:“芍药。”

        “那不吉利吧?”

        “怎么说?”曹丕抬眉,细细看她神色。

        “芍药花在扬州叫将离草。将离将离,就是说这个人要走散的。冀州没这个说法?”

        “是么?”曹丕看着她的眼睛,想起那年许都大雨,她说再也不回江东。他以为平乐喜欢芍药,每件衣服都有。原来在江东,芍药叫将离。

        江好玉噗嗤笑出来:“我哪晓得是不是,材官从冀州来的都没听过,就是没这讲究,给你绣便是。明日来店里看绣样?”

        “好。”

        那日之后,曹丕没再去过江家布庄。战事吃紧,候正司已来人接手谍务。他被调入乌林水师,赶赴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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