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骑将
月圆,山麓交错。腥风灼热,扫过山谷口的界碑。
冀州。
“放!”
一声军令,万箭齐发。黑压压的羽翎划过夜空,呼啸着刺向谷底。
山脚下,一支骑兵被重重围困。领头的骑将长戟横打,冲杀入阵。乱箭挡不住涌入山谷的玄甲军。战马嘶鸣倒地,骑将重重摔下,战袍被血染透。
“放!”骑将喊道,抬头望向山岗。月光落在狭长的眼睛里,晴明如霁。
刹那间羽箭遮天。枪戟刺穿了他的甲衣,一口血腥涌上喉头。
刘渊猛地醒来,摸了把嘴——干的,口中却尝到腥甜。又是梦!霍地一把掀开车帘:“冀州在打仗!别走这条道!”
“殿下?”车前卫回头,疑惑地看着她:“前面就是许都,冀州在北,我们不路过。”
“那是谁在冀州打仗?我方才吃到血了。”
车前卫一脸惊惧:“殿下吃血了?”
“没真吃,梦见的。”刘渊连忙摆手,又问:“到底谁在冀州打仗?就在州界上。”
车前卫答道:“哦——官渡在冀州界,曹司空正和袁军交战。”
曹司空?刘渊可从没见过曹操,更没去过官渡。她只是从小会发梦,见得些灵通。
这年她十二岁,头一回上京都。刘渊长在扬州将军府。虽是正儿八经的汉宫殿下,却从小养在孙家,一日都没进过宫。坊间传她是妖女,克江山,克手足,因此被逐出宫门。然她长到如今,除了骄蛮顽劣,也没惹过什么幺蛾子。只是她会发梦,显得鬼灵些。
刚做了个噩梦,天一转晴,她就要落车去跑马。可把车前卫给为难的,再过几里就入京了,这也太不合规矩。
“伯符哥哥都管不到我了,你怎么管?”刘渊鞭子一挥,跑了。
郊外雨过方晴,燕子啾啁着飞过山巅,远远地可以望见许都的汉宫屋檐。山间雾浓,赤红的骏马像是泼墨画上的一点朱砂,跃然山水间。
林间突然蹿出一头鹿,马儿惊得蹬起前蹄。正当时,一束羽翎呼啸而来,直穿马颈。
刘渊登时跌落在地,只见一匹骐骥飞驰过来,鞍上的少年眉心一紧,锁死了缰绳。巨石般的马身扑面而来,堪堪停在她眼前一寸。
“躲开!”少年跳下马背,伸手来拉刘渊。
“你才躲开!”刘渊挥起鞭子,“啪”一声抽在地上,扬手夺了他的缰绳。
少年闪开一步,正看见她翻身上马,一双乌亮的眸子透着野气,像是山间的生灵。他还来不及反应,这马贼就已跑得没影了。
一
建安四年,许都成为大汉国都的第四年。也可能是最后一年。
许都在中原颍川郡。北有袁绍,南有江东,都在觊觎这块宝地。袁绍已率先发难,把曹操架在官渡恶战数月。身后兵力空虚,还得防着江东的孙策。
战时的许都风声鹤唳。汉宫在都城中轴线的北端。黄昏,一行车马驶过宫门,停在关雎殿外。
天子刘协已等候多时。这年他十九岁,白皙瘦削,一双美目净如墨玉,没有一丝多余的流转。他身旁的老宦官白发苍苍,上前掀起了车帘。
一个女娃娃跳下来,乌亮的眸子扫过仪仗。她生得有三分灵,七分翘。一双鹿眼乌白分明,透着股翘生生的野气。鼻子微微翘着尖儿,加上脑顶的两个圆髻子,活像只春山里蹦出来的鹿。
“御前常侍王离,恭迎殿下回宫。”老宦官躬了躬身,把她领到刘协面前。
女娃娃仰头看着天子:“我是刘渊。你要我来许都,是想做回我哥哥?”
“朕本来就是你哥哥。”刘协颔首,打量着眼前的小孩。
他们其实从未见过。十年前,董卓兵动雒阳,九岁的刘协登上帝位。那年父兄相继离世,短短几月间,数场兵变血洗汉宫。
刘渊就生在那场动荡中。她生逢国丧,不久就被逐出汉宫,阴差阳错躲过了兵祸。后来孙坚攻入雒阳,把她带去江东养大。
刘协却没那么幸运。先是被董卓挟至长安,几经辗转来到许都,一直都是权臣傀儡。但他从未忘记过刘渊。江山不负,手足不离——这是长兄最后的嘱托。渊儿是长兄的同母妹妹,不论如何都要把她找回来。
酉时,关雎殿宫宴,为刘渊接风。汉宫的乐宴雅致华丽,刘渊不大喜欢。太雅气,不自在。正捻起一块糖糕,乐舞突然停了。
殿前走来一名武将,袍甲未卸,带着疆场的肃杀。个头不高,却孔武威重,腰间系着明紫色的绶带。刘渊登时打起精神,她从小喜欢武将。将军佩绶可不寻常,是死战仪容,若不得胜便战死沙场。这人好硬气,她有点喜欢。
将军走到天子座前,一行军礼,胄甲铿锵。“陛下。”
刘协轻轻一点头,面色冷淡:“曹卿。”
噢!刘渊眸子一亮——他就是曹司空!冀州果然凶险,将军佩绶,这气概就像她梦里看见的那个骑将。不过他不是曹司空,他很年轻。索性问问看:“曹公在官渡可见过一个年轻的将军,长得高高的,领骑兵?”
“殿下问的是袁尚?”曹操颔首看她,一双狭目锋利如刃。
刘渊不知自己唐突,追问道:“袁尚是谁?”
曹操一笑:“袁本初的儿子,领骑兵,战绩不错。兵场上青出于蓝,他们这一辈比孤年轻的时候锋芒更盛。江东有孙伯符斗转千里,一南一北,皆有乳虎啸谷。”
“他有我哥哥厉害?”刘渊愈是好奇,刚要再问几句,被她哥哥刘协打断了:“官渡既有劲敌,曹卿此来许都,莫非是为朕的家事?”
曹操付之一笑。他说许都走寇猖獗,殿下初入京畿恐有不慎,想接到曹府小住一阵。
殿上一时鸦雀无声。刘渊瞥见皇帝袖下的剑,心里咯噔一紧。她小时候梦见过皇帝拔剑,会死人的,连忙说道:“许都确实不安宁。我来的时候还遭人暗算,放箭射我的马呢。反正我在这也没事,去曹公那里也行。”
大殿上原本就静,此时更是一片死寂。皇室在许都遇袭,这可是天大的事。天子怪责下来,恐怕连曹操都招架不住——是他把许都抽空,调兵去官渡的。
曹操看了刘渊一眼,不知她为何发难。刘渊脑子算灵,猜是自己说错话了,忙改口:“噢,我想起来了,孙阿央旧年嫁到曹家。她同我一起长大,我得去看看她。”
说罢看了眼曹操,又看了眼刘协。他俩别真打起来,她可不想刚到许都就惹出祸事,一会子坊间又要传她天命不祥,还长得丑了。
“劳殿下挂念。臣明日来接驾。”曹操说道,退出了大殿。
这日宴毕,刘协早早回了寝殿,睡得不好。他梦见雒宫大火,夜色中绵延的邙山。耳边充斥着车马颠簸,还有宦官尖声的叫骂。长兄在他身旁,素淡的眸子暗无声色,只将一枚玉印置于掌心。
“家国不负,手足不离。朕虽身死,此誓不渝。卿可受得此托?”
刘协来不及接过玉印,一阵腥风掀翻了马场。董卓挥剑,血色如荼。
“皇兄!”刘协惊醒。夜色深重,被褥隆起的轮廓像是邙山荒麓,逼得他纵身跳下。
王离点起烛火,扶起刘协:“陛下?”
刘协醒过神来,广袖下握紧了佩剑:“朕受兄长所托,江山不负,手足不离。渊儿如今在朕身侧,朕绝不容汉贼碰她。传笔墨,朕要拟召。”
王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陛下,万万不可!请陛下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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