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少顷,有辘辘声传至耳边,沈嫣远远瞧见一辆马车从巷口驶进来。
待到近前,才发现是车夫正是隋安。
老太太吁了口气,朝他二人挥手,“该说的话,想必老身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也希望世子爷记着自己的承诺。事不宜迟,你们也早些出发吧,既是进宫,莫要失了礼数,叫娘娘好等。”
沈嫣握着老夫人的手,点点头,可眼皮子却在此时轻轻跳了下。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有些担心。
她招来两个丫鬟,吩咐松音与老太太一同上山随侍左右,云苓则留在侯府,待她回来再一同去东岳庙。
两个丫鬟应下,沈嫣同祖母道个别,便倾身上了隋安的马车。
老夫人看着孙女沉默的背影,心中亦是难安。
沈嫣与她姑母沈溆是截然相反的性子,一个温软顺从,一个洒脱决断。
沈溆众星捧月地长大,她自信、张扬、果敢,有自己的理想信念,就像一株凌寒独开的红梅。
而阿嫣自小父母双亡,面上是强撑的坚强,其实内心极度渴望温暖和依靠。
老太太无法像对待沈溆那般,放任沈嫣独立生长,她希望有个人能够真正地爱护她、陪伴她。
马车内,沈嫣安静地坐下来,正等着隋安启程,一只冷白修长的手忽然挑帘探了进来。
沈嫣几乎是同时心口一窒。
他不是骑马来的么!难不成要与她同乘马车?
谢斐很自然地挨着她坐下,熟悉的袖里春香气一点点渡到她身上。
他朝外喊了一句:“出发。”
马车摇摇晃晃往神武门去,沈嫣默默往后挪了点位置,谁料腰身倏忽一紧,男人的大手揽住了她。
衣料是最柔软的料子,这香也清甜软和。
谢斐倚着她的肩膀,轻轻一嗅,能辨出几种味道,茉莉、沉香、蜂蜜……还有,淡淡的奶香气。
几日的思念挤得胸腔炸裂,谢斐眼里窜着火,几乎是狠狠地将人扣在怀里。
这么甜香柔软的人,不知道咬一口下去是什么滋味?
这般想着,炙热的嘴唇将将覆上她细颈。
逼仄的马车内无处可躲,沈嫣倒吸一口凉气,浑身紧绷着,一手抵着身后的车壁,另一只手去推他的肩膀,可男人力量强势,根本不容她挣脱。
未免闹了太大的动静,沈嫣咬牙强忍着不耐别开脸,暗暗竭力将他往外推。
谢斐怎会察觉不到身侧人的避让,心想她大抵还是不愿意在马车上,何况隋安还在外面,从前在下人面前亲热,她也是会脸红着逃开的。
无妨,不急于这一时,等回了府,他再好好收拾她。
如此,扣紧她腰身的手才缓缓释了力。
谢斐见她轻轻吐了口气,心下一笑,拨开她因挣扎落在脸侧的一缕发丝,飞快地啄了一下她的面颊。
沈嫣被这突如其来的温热气息激得肩膀一缩,呼吸都有些凌乱,一双翦水秋瞳也因方才的窘迫逼得有些湿润。
她咬紧后槽牙,紧紧瞪着面前的男人。
一旦不想继续下去了,过往的所有温存都让她觉得无比厌恶。
他的每一寸呼吸、每一点温度,都让她下意识地抗拒。
面前的这张脸,与三年前来接亲的那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并无半分改变,她也曾像所有不谙世事春心萌动的小姑娘一样,爱他纸扇轻摇的雍雅,爱他策马长空的张扬,爱他如珠如玉,恣心纵欲。
从前她也乐意谢斐的亲近,可他向来随性而为,从不管身旁可有人瞧着,也不管何时何处,只要他兴致上来,才不管你脸红心跳。
沈嫣暗笑自己那时的痴傻,如今才知道,其实那不算亲近,也不叫喜欢,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大概是“逗趣”。
她就像他养的一只漂亮的鹦鹉,或者瓶中一枝香花,兴致来时爱不释手,玩腻了再去寻新鲜。
她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罢了。
可惜她到如今才看清。
谢斐掀开眼皮,见她这浑身戒备的模样,倒像是林中狩猎时被他逼得四处逃窜的小鹿,眼中虽含警惕,但更多的是羸弱,在他的陷阱里毫无还手之力。
她总归是他的,可以任由他欺负。
谢斐低笑了声,指尖挑起她下巴,“长本事了是吧?你想回家,我可有一次拘着你,你夫君是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让你数日不归,还要我亲自来请,嗯?下我的面子,由着你祖母将我说成那样就高兴了?”
他在沈老太太面前称呼“祖母”,但更多时候,都只是称呼老太太、你祖母。
其实并不那般亲近,他从来不是有耐心的人,今日急着带她走,信口一句闻言软语,不过是帮助他更快达成目的的一套说辞罢了。
沈嫣漠然地看着他,想到梦中的自己死于剧毒、一尸两命的下场,她心口便憋闷得紧。
尤其是面对谢斐时,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仿佛随时都能嗅到死亡的气息。
可她深知自己越是反抗,谢斐就越是想要她,这时候绝对不能激怒他,否则他很有可能在马车内直接脱了她的衣裳。
他从前,并非没做过这样的事,只不过不是对她。
沈嫣勉力稳下情绪,朝他打了几句手语:“山间清寒,祖母身体不好,今日宫宴之后,我会陪祖母在山上小住几日。”
很明显的告知,而不是像往常那般的撒娇请求。
怕他不懂,沈嫣还在他掌心写下“东岳庙”三字。
谢斐这才看明白她的意思,冷笑了声,“又想走?就一点都不想和你夫君好啊?”
沈嫣垂下嘴角,低眸摇了摇头。
谢斐从她的眼神里捕捉到几分淡漠疏离的味道,这才想起她离家的缘由。
“阿嫣,听话些。”他眉头皱起来,将她垂落下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早就说过,无论在外如何,世子夫人的位置总归是你,外面那些不过是供人消遣的玩意罢了,爬不到你头上来,云泥之别,你大可放心。”
车身晃动,光照透着帷幔的缝隙落在他脸上,一张珠玉琳琅面俊朗到极致,眸光里却有淡淡的冰冷意味。
谢斐活这么大,没有人敢这么给他脸色瞧,更是从未耗费口舌地去哄一个人,他讨厌将一件明摆着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解释,答应她的自会做到,不用谁来提醒。
“同样的话,我不想解释第二遍,阿嫣,你知道我的脾气。”
沈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前很少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严厉的味道,因为她听话、懂事,从不插手他的任何事情,只要他回家,她总是笑语盈盈,仿佛从来没有脾气。
她讨好了三年,换他施舍来的解释,换来他一句明确的警告——
不要不识抬举。
沈嫣沉默了许久,忽然就笑了一下。
她笑起来从来都是极美的,梨涡浅浅,娇若春上小桃枝,明丽不可方物。
谢斐的心像是被轻轻掐了一把,霎时软得一塌糊涂,眼底那点冰冷褪得干干净净。
这才是他那乖乖顺顺的小妻子,教人不忍心对她说一句重话。
沈嫣抬起手来,食指点了两下拇指,慢慢地比划道:“那柳依依柳姑娘,你应是很喜欢吧?”
她始终无法想象,倘若没有爱,与自己心中鄙夷和嫌恶的那一类人如何亲近得起来?
谢斐看完却是笑了下,凑过来,将她揽进怀里,“喜欢,怎么不喜欢?想让我说两句好听的话哄哄你,早说便是,使什么小性子啊。”
沈嫣怔了下,回想自己方才那句手语,才知他误会了她的意思,怕是将“依依”二字理解成了“依靠”的意思。
他大概以为,她想要靠靠他,问他喜不喜欢自己。
沈嫣实在是禁不住笑了出来。
成婚三年、朝夕相见的夫君,竟连她一句手语都看不明白。
她平时想说的话不多,表词达意也简单,便是武定侯府那些目不识丁的丫鬟仆妇,稍有些眼力见儿的,伺候几个月大抵也能看懂她大半的意思了。
后来入了镇北王府,归燕堂专门请了懂手语的丫鬟,世子爷还专程学过一段时日,学成个半吊子就放下了。
那晚他在被窝里搂着她说:“你面上从来藏不住事,想说什么,我瞧一眼就明白了。”
更可笑的是,她那时还觉得这话很是甜蜜。
有时比划什么,他是真不明白,两个人你画我猜掰扯许久,最后她无奈地气笑了,谢斐就来吻她,而她将这当做夫妻之间的情趣,麻痹了自己整整三年。
沈嫣压下笑中的冰冷之色,收回思绪,也没再纠正他。
她的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谢斐见她高兴,心里的郁气也都散了。
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忽然想到什么,“前几日你二哥带回去的那玫瑰糖糕你应该没用吧?”
沈嫣微笑着摇摇头。
谢斐松了口气,为这事他还问过沈二郎,不过沈二郎怕他动怒,嘴里没几句真话。
谢斐笑道:“没用就好,底下人愚蠢,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已经让我打三十板扔出去了。”
沈嫣面上笑意不减,对他比了个手势:“此等小事,世子爷不必放在心上。”
这句谢斐倒是看明白了,也就彻底放了心。
马车缓缓驶入神武门,沈嫣不动声色地拿开了他置于她腰间的那只手。
谢斐只当她入了宫不好意思,便也没再强求。
只是心底莫名一个趔趄,总觉得她今日平和的外表下连笑都似是敷衍,他的妻子明明就坐在他身边,可类似前几日那种莫名的患得患失之感一直充斥着他。
谢斐转头细细打量她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并无异常之处。
可就是这副平静的样子,让他不大满意。
她虽然口不能言,但有一双极其漂亮的、会说话的眼睛,她所有的爱慕、贪恋和期许都盛放在那双眼睛里,也都给了他。
可此时,谢斐在她的眼里看不到任何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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