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家少爷恁个难伺候
可怜见的,哭得忒惨,我听不是秀秀,便放下心来。
把院子落叶尘土拢做一处,倒了,又往柴房里头收拾干净,日已过午。
我往厨下去,净了手,拎着准备好的食盒,走出院子,站在间壁陆家门首下,等着秀秀。
不消片刻,秀秀脚步匆匆往里头出来,我俩牵手,去不远处那棵老槐树下石凳坐下。
我把食盒打开,里头一碟子山药糕,一罐杏酪,并三块花饼子。
我道:“李嬷嬷要的枣泥山药糕,都在这了。”
苗秀秀小嘴轻笑,道:“小油嘴儿,她说要的,你恁个快做来,我要吃的,可央你好几回才吃上。”
我那碟子的手一顿,威胁道:“可吃也不吃了?”作势要收回去。
苗秀秀一把摁住,抢着把花饼子拿出来,白白咬了一口,含糊道:“小气扒拉!早饭那会儿我快没被吓死,正要吃些压压惊。”
我笑了,因着秀秀在陆家少爷跟前伺候,得了青眼,凭白让府里的人高看一眼,只要上头得闲,她时间也松快,我俩常常能见。
见她一只手捏着饼子,小口吃着,另一只手还在低下托着,接碎屑酥皮,才来陆家不到小半年,真真有大户人家使唤丫头做派了。
我道:“还没问你,早上里头做甚的,闹恁大一出?”
秀秀两口将花饼子吃下,有舔了舔指头,临了还不忘喝一口杏酪,道:“还能为着甚么,你是知道我家少爷那嘴忒刁,轻易看不上甚的吃食。”
“前些日子厨下掌勺大娘媳妇儿生了,她得家去,李嬷嬷往外头找了好些掌勺的来,没一个让少爷满意,今儿这个来试手的,更是全忘了叮嘱,把少爷忌口的吃食做出来,少爷吃伤了,李嬷嬷要把他送官府呢。”
原是这回事,我笑道:“怪道你家少爷恁个难伺候。”
我特意把你家二字说的重了,苗秀秀这丫头端的听出我话里意思,小脸一红,笑骂道:“你少取笑我,少爷是好人。”
完了见左右没人,凑到我跟前,压低声道:“迎儿,我告你一事。”
恁的神秘。
我也凑她跟前,笑道:“李嬷嬷又赏你银子了?”
苗秀秀圆眼一瞪,作势要掐我脸,笑道:“你眼里头就只银子罢!我听他们从京城府里带来的丫鬟说,少爷和李嬷嬷待我亲厚,是因着我跟少爷死去的妹妹模样很是相似,不然才轮不到我这村姑当少爷跟前的使唤丫头,你说她们的话可信不可信?”
我拿帕子擦擦她的嘴角,道:“你却不管可不可信,只要你安分守己,像不像,都不挨着你甚么。”
苗秀秀又喝了一口杏酪:“这倒是。”
“你恁的说,我就不乱想了,她们那些个丫鬟子再想挤兑我,却是不敢,看我不顺眼也不能拿我咋样。”
我笑了,抬手排开她伸向山药糕的爪子,道:“李嬷嬷可不兴吃你沾过的吃食,没得怪样子。”
苗秀秀脸一苦,央道:“你这人!怎的就不给我装一碟子,馋馋嘴不成?”
我默默把山药糕盖上,道:“以前是谁说,我做的东西,猪都不吃,会毒死人的,如今却是改话头了,这脸疼不疼?”
苗秀秀梗着脖子道:“迎儿好人儿,凡是担待些儿罢,我不就说了一句?谁让你刚跟姚大娘学厨那会儿,只打发我来给你评说,我老实说了你又埋汰我。”
完了,不等我开腔,一碟子蔷薇花饼子,俱都进了她肚里。
自打来了姚家,我便找了由头,央求姚大娘教我厨下功夫,她娘家爹爹是御膳房出来了,一手红案白案都会,姚大娘都学了,可惜姚方念书得力,轻易不会再学这个,姚正还小,性子跳脱粗糙,想来没法儿用心学。
姚大娘见我心诚,索性就应了,我跟她学了几月光景,多少有些成就,不说十乘十,倒也有六七分在。
想着刚学那会儿,姚方姚正吃我做的东西,见天拉肚子占茅房,实在是怕了我,见着我动锅铲就借口出门,我没得人,只得往陆家寻秀秀,好在小妮子比那俩小子争气,耐得住我造她,捏着鼻子也把我给她弄的东西吃下去。
我那被姚家兄弟打击得快灰飞烟灭的信心,顿时又回来了。
三日五日的,我时常练练手,久了,厨下功夫也得了七八成。
只听苗秀秀又道:“不是我说,你现在要是去府里当差,也使得。”
一说还真就上来,两手一拍:“对啊,我怎的忘了,你不如去试试?李嬷嬷反正认得你,也吃过你手艺,她准同意。”
我笑道:“你这狗才!惯爱乱说,你在里头久了,难道看不出甚么来?”
一个清河县,左右不就点大的地方,能找多少好的?
可陆府呢,从来不少贵重吃食,隔着十天八个月,更有不少东京那边的东西,看那煊赫气派就知晓,陆府本家在京中绝不简单。
我想起那回与姚大娘头回来,姚大娘悄与我说陆府怕是与京中蔡家有些渊源。
那可是蔡家,当朝蔡太师府邸,但凡扯上一星半点,那也是上辈子烧高香,祖坟冒青烟,我一个孤女,如何攀上恁个要命的府邸,还是管吃食的,那可万万不行。
我直打断秀秀,说是不去,只想安稳过日子。
若是上辈子我早学这身厨艺,恐怕也不至于轻易就折在后宅里头。
微风凉爽,树底下阴凉,我从袖口摸出瓶子,浅浅喝了口蔷薇花水,想着陆府那唯一的主子少爷,跟蔡府到底有甚么干系。
我道:“秀秀,一直没问,你在你家少爷跟前多早晚,可见过他模样没有?跟我说说,他模样,好看不好看?”
苗秀秀一顿,鹿儿眼却不敢看我,讪笑道:“却还好罢。”
我道:“怎么个还好法儿?比街后巷紫竹馆的小倌如何?我晓得,你都贴身伺候,肯定见过的。”
苗秀秀快哭了:“甚么馆的小倌儿,迎儿姐姐你可饶了我罢,莫问了,我答应李嬷嬷,不往外头说的,他是俺主子,真不能说。”
复又道:“你怎的晓得紫竹馆小倌?你偷看了?”
我咳嗽一声:“哪个偷看,大娘前几日打发我往那处送花饼子,左右看上几眼罢了。”
苗秀秀道:“管你怎的看,我只不说。”
我噗嗤笑出声,一把掐了她脸来:“怪小肉儿,谁强着你说,就问两句罢了。”
这么一来,我可就越发好奇了,恁大个人,进进出出戴着面具,唬小孩儿呢。
苗秀秀叹息道:“哎,我家少爷哪儿都好,就吃食上有些挑,要是这毛病改改,将来指定不少女儿家喜欢,没得整日做假山石上不声响,让人忧心。”
我虽不知挑嘴与女儿家喜欢与否,有甚么联系不曾,可我却猛然有个大胆猜测。
我道:“秀秀,你难道对陆家少爷,有了别的想法?做人妾室可不是恁光鲜。”
可千万别让我猜着了,我不错眼盯着苗秀秀,当初担心她在陆府伺候少爷,就怕毁了身子一头撞进去,怪道那陆辰卿如此有能耐?
苗秀秀一巴掌拍向我,脸儿红红,道:“好没羞臊的!做劳什子妾室,我却看不上。”
我道:“那你脸红个啥哩?”
苗秀秀扭着身子不理我,好嘛,这都学会躲人了。
我望着树梢顶,悠悠道:“前儿姚二叔得了块好鹿肉,大娘说教我煨鹿肉吃,秀秀应该是不喜吃的罢,我且不留你那份。”
苗秀秀绷着个脸,道:“鹿鹿恁般可爱,你每怎的吃鹿肉!我也要吃!”
我道:“你心里头那人却是谁?”
苗秀秀一水儿脸红,耳朵粉粉,小声道:“府里每月两三次收京中物什,俱是李嬷嬷家宏兴护送,他挺能耐。”
我挑眉看她,笑道:“你个小瓜棱痞子,原是看上李嬷嬷家的哥儿,也好。”
也好,只要不是陆家少爷,凭他是谁,秀秀的性子,要真留在大户内宅,少不得走惠香的老路,如今也好。
我道:“你既说了,我不难为你,明日鹿肉好了,我往后院子墙上给你。”
毕竟秀秀不是时时能出来,正好两家隔着一堵墙,往后头延伸过去,又一处地方要矮些,我偶尔从那处给她递吃食。
苗秀秀这才喜滋滋抱着食盒,往府里回了,那小模样似要往未来婆婆跟前献殷勤一般。
我笑着摇头,瞧见姚二叔父子俩从街口转过来,也归家去了。
听得开门声,我见姚二叔与姚方脚步轻快,想是今天的事办的轻快了。
“二叔,方哥哥,你们坐坐,我每倒茶,”我拎着茶壶出来,倒了两杯花茶。
姚二郎一脸笑意,道:“迎儿劳累,正好肚子饿了,饼子给二叔拿两块来罢。”
姚方道:“迎儿我也要。”
我笑着又进厨下,端了给两人留的卤猪蹄面筋,道:“吃面罢,填肚子,大娘说饼子外头大户订了的,不能再吃了。”
姚二叔做苦脸,连连叹气:“哎,你可是与你大娘一个样儿,都舍不得花费一点的。”
我道:“那不是,这挣的银钱,可是管着方哥哥念书要紧,这是去见师傅?如何了?”
我捡了张凳子坐下,细问两句。
父子俩俱笑了,挑起筷子吃面筋,道:“都好,考策师傅问了方儿话,看着还成,说今年秋试可以上场。”
我拍手道:“那敢情好!方哥哥,你可要用功了,将来一定能高中。”
姚方掩盖不住的高兴,嘴里谦虚道:“承迎儿妹妹吉言,现如今怎的还不知道,都说京中繁华似锦,我倒想去瞧瞧。”
有这心便好,姚方迟早要离了清河县,往更高更远的路走。
父子俩吃着面筋,不住的赞好,幸而我下的面多,又与父子俩端了一盆上来。
两人多少分了,姚方笑道:“迎儿妹妹这厨艺,比外头饭馆的大师傅也不差甚么,可惜咱每没得银钱开铺子,不然定然能打出名堂来。”
我笑他到:“方哥哥,读书的不都不爱银两挂嘴边,嫌它俗气,怎的你却想我在外头开铺子挣银钱,不觉一身铜臭味儿么?”
姚方许是未想到我会说这话,咕嘟咕嘟吃了两口汤,抹了嘴道:“我是读书人,可也知道没银子,万事不可,读书又怎的?笔墨纸砚,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农人赶将出来的?那些个假清高的,你可别理会他等。”
言罢,看了眼门外,低声叹息道:“说多少,我等读书不就为报效朝廷,可如今官家恁般样子,舞文弄墨,不思进取,奸宦当道,为官家极尽心思搜括书画奇巧,根本不在政事上,我读这书又为着谁?”
“你且闭嘴罢!”姚二叔听了儿子这话,吓得一哆嗦,看样子是万万没想到,自家儿子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来。
姚方越发要说了:“可不是?朝中六贼不除,有什麽读书人用武之地,倒不如他处寻求一展抱负。”
我虽听不清姚方这话内里意思,可却明白看到姚二叔脸色涨红,火冒三丈的模样。
姚二叔立马拍案而起,大骂道:“姚方!你待如何?可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把脑筋都读糊涂了?他处?你还想去何处施展抱负?还敢妄议政事!”
姚方没啃声,默默收了碗,不理他爹了。
我忙出声打圆场:“二叔,你消消气,方哥哥不过说说而已,他还年轻呢,不过说两句,左右没人,不碍事的。”
姚二叔还想呵斥几句,我赶忙拉着姚方出门去。
到了外头,我说他:“你也真是,好端端说恁般话气他作甚?二叔为着你,四处寻夫子教导,你莫要让他失望。”
我听不出姚方话里头多少意思,总觉得二叔如此生气,总归不是好的。
姚方涨红了脸,垂着脑袋不说话,脸上显然不服气。
我好生道:“你念书考功名,不是为了报效朝廷吗?又想要去往何处?”
姚方拿着书,坐到书案旁,拿出一叠纸张放到案头上,道:“这些且是我花钱买来的邸报,里头录了些许政事,我时常看。”
我没去拿,毕竟我不识字,也看不出名堂来。
只听姚方又道:“以往我一直以为,忠于朝廷,忠于官家,便是忠于我朝子民,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错的离谱。”
“我胸中有万点办法,却不能使民富庶,北境无法安宁,我等却是没用,若有朝一日,我能往他国施展才华,又有何不可?天下之民,非一国之民,迎儿妹妹,你说可对?”
听到这,我猛然想起前世姚方高中,姚家居家迁往东京去,过了一两年,便与我断了联系,如此想来,怕是姚方仕途不得意,往他国寻求解决之道了。
我道:“对与不对我却不理会,只方哥哥觉得好,那便做罢。”
我想起隔壁陆家那位主儿,似乎与姚方一个夫子,便问:“我记着隔壁陆家少爷也与哥哥同个学堂,不知他怎样?”
姚方撇撇嘴:“他?不是我多言语,那姓陆的,每日里只练剑习武,于功课一途不甚上心,夫子多次说他不停,便不理会了。”
“如今朝廷不重武事,他便练成李太白在世也无用。”
原来却是这样,不过以陆家门楣,即便科举一途没指望,怕是也不愁吃喝的。
说起来,我是一俗人,这年岁,便是有吃有喝,就足够了,更大的抱负,与我小女子身上,怕是没有的。
姚家父子经过那一遭谈话,两人就变了许多,二叔更是捉急叮嘱姚方念书,且要用在正道上,姚方也不在二叔面前理论,依旧如常。
我每日里与大娘学厨艺,闲了便做针线,话些家常,偶有听说西门府上又纳了几房妾室,潘氏在内宅很是有手段,又搅弄多少风雨出来。
一晃眼,我前翻际遇,恍如隔日。
次日早,姚大娘教我煨鹿肉,半扇肉占了满满一灶台,我看大娘手起刀落,很是利索,抬袖子在一旁打下手。
姚大娘道:“煨鹿肉讲究火候,须先锤煮,绞出臊水即便,加肉汤小火慢煨,再加鸡汁煨,放酒,油收汁,再放火腿、冬笋、香覃同熬,若是喜辣味,加花椒即可。”
我细细听着记下,见鹿肉逐渐软烂,火腿冬笋泛着油光,加了花椒更是辛辣,那滋味儿果然与牛羊肉又是一番不同。
等鹿肉出锅,一家子吃了,还有好些,姚大娘与往常一般,带着我装盘入碗,给邻里分去,照例没往陆府那去。
我估摸着时辰,将装了鹿肉的罐子,放进食盒里,走到院子后边,与陆府连着的一处矮墙下。
我低声唤道:“秀秀?可在不?”
须臾间,一根竹竿子架在墙头,却不是她爬上来,而是我俩以往的信号,只要她人来了,放根竹竿上来,又不至于让府里其他听得声响。
我叠着凳子,一手拎着食盒,轻车熟路爬到墙头,往日我轻易能爬上去的地方。
因着今儿穿得绸裤有些紧,我恍惚自个儿腰围粗了些,耽搁了好一会儿才爬上来,不觉气息微喘。
当真是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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