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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灼灼,你要离开这里


05年夏,川江,发生了一起轰动全城的刑事案件,影响之大,甚至上了当地的新闻报纸。由于案件脉络清晰简单,目击证人众多,嫌犯对犯案过程供认不讳。这起案件从事发到定案也不过四月有余。

        在隔离审判的这几个月里,陶媛脸上昔日光华已然不在,平日里她最是体面,衣服上连个褶子都没有。不过数月,她鬓间也生出了些许白发,显得苍老许多。

        这是陶媛被判刑后的第一次探视,她隔着玻璃再见到令思灼,竟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她下意识拢了拢鬓角,只是微微发颤的声音,仍旧泄露了她内心的慌乱。

        “灼灼,这几个月你过得好吗?有没有受委屈?是妈妈拖累了你,妈妈对不起你。”

        陶媛问得太迫切,以至于声音像是猛然拉扯的锦帛,带着撕心的破碎,她急促地咳起来,好一会儿才缓了下来。事发之后她便被抓捕隔离了起来,在这里暗无天日地捱着。她只后悔,她的孩子还这么小,可该怎么面对以后的人生啊!

        令思灼听到妈妈的话,眼眶的泪水便争相流出来,看着眼前面无血色的陶媛,她哽咽着摇了摇头,勉强才从嘴角扯出来一个笑来,用拙劣的沉稳安慰道,“没有妈妈,我过得很好,他们也不敢来。”

        是啊,纵使恨她们母女入骨,可死了人的房子谁还敢来?况且里面还住着一个杀人犯的女儿。

        不过数月,以往那个还只会躲在自己怀里撒娇的孩子,现在竟然会像个大人一样掩饰自己的情绪,甚至还反过来安慰她。

        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冲动犯下的过错,陶媛对自己是又恨又悔,抬眼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女儿,她有好多话想说,却也知道两人见面的时间有限,只好挑了重点说,“那天临走前妈妈交代你的话,你可记清楚了?给你的东西你可收拾好了?等到了你小姨家再打开知道吗?都是妈妈不好,连累了咱们灼灼,你不要怪妈妈。”

        令思灼满脸都是泪,仍倔强地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听到陶媛的话,一个劲儿地摇头,“不,不怪的,我知道是我害的妈妈,妈妈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因为哭泣,她连说话都断断续续,陶媛想伸手给她擦眼泪,可是眼前隔着厚厚的玻璃,连声音也只能从电话里听到。

        失手杀了自己的丈夫,现在小小的川江已经没了令思灼的容身之地,如果现在她不离开,往后的余生都要活在别人的指点中,这无异于是毁了她的一生!她的结局已然注定,但是令思灼才15岁,因为她的事,现在高中开学了还没有去上学。这几个月她辗转反侧想的都是一个问题,要是能再忍忍就好了,也不至于连累自己的孩子,可是转念一想,到了当时那境地,如果她再拿不出勇气,受到伤害的便是她的灼灼。

        这世上但凡有一丝的后路留给她,她都不会干出这般伤天害理的事情。那人是存了心的要她们娘俩死。她死了不要紧,这些年来,她受的苦已经麻木了,可是她的灼灼还有希望。她也想不出像灼灼这么好的孩子,有什么理由要陪葬自己一生的幸福来守着她。

        她已经行将就木,没了希望,但是为了灼灼,她就算在这里呆上一辈子,哪怕是立刻让她去死,她也无怨无悔。

        “我的灼灼没有错,不要有愧疚,你要好好的,这才是妈妈希望看到的,知道吗?你带上我交给你的东西,快离开这里吧。现在一切成了定局,你小姨就算要来,也不会给他们添什么麻烦了。你的抚养权,到时候他们会解决的,你不要担心,出了这样的事,你在他们手里没有活路的。”

        关于陶玲,陶媛口中的妹妹,这么多年以来,令思灼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对于这个凭空出现的亲人,令思灼并没有感到多么亲切,与她而言,陌生的就像是一个符号。

        出事那天,看着地上逐渐冰冷的令健明,这个笼罩他们母女十多年的阴影,令思灼瘫坐在地上,陶媛赶忙上前拿了椅子上的毛巾捂上她的眼睛,紧紧把令思灼搂在怀里,她的手上身上到处沾满了鲜血,此时她也顾不上许多,只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令思灼的后背,缓解她的不适。

        围观好事的人,见闹出了人命也都纷纷作鸟兽散,只留下他们一家三口。

        随后便是小区里陆续传来的警车声,陆续奔入房间抢救的医生,还有楼道里时不时探出的头。那一晚,令思灼都仿佛置身事外一般,一切都显得恍惚且不真实。

        陶媛便是在那时,告诉自己她还有一个妹妹,因为命运的捉弄,失散多年的姐妹终于在不久前取得联系。陶媛还在心里计划等到了暑假,就带着令思灼去和陶玲相见,是自己太过喜色令人,让人碍了眼,这才招来横祸。

        果真是天意弄人。

        “你来之前我已经让田律师和你小姨联系过了,往后你就安心在她那边,灼灼,她是你的小姨,亲姨,你记住了吗?”

        令思灼狠狠地点点头,又在心里默记了陶玲的手机号,直到印在心里。陶媛不舍地看她一眼又一眼,她还有很多话想对自己女儿说,可是身后的狱警已经在倒数时间了,她伸手不断在玻璃上摩挲着女儿的脸庞,语气温柔地说道:“灼灼,你不要哭,妈妈想看你笑。”

        她似乎还想再说下去,旁边看守的狱警面无表情地提醒她时间已经到了。

        令思灼见她起身要走,连忙也站了起来,手指紧紧贴在玻璃上,最后挤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妈妈,灼灼听你的不哭,你看,妈妈,妈妈你别走,灼灼听你的,妈妈!”

        “灼灼,你要离开这里,以后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就当没有我这个妈妈。”

        说完最后一句话,陶媛便挂了电话,跟着狱警往内室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妈妈,你不要走妈妈,你看看我呀,妈妈,妈妈!”纵使她喊得嗓子都沙哑了,手掌也一片通红,陶媛最终还是消失在了令思灼的视线里。

        令思灼回到家里,家里还保持着案发当天的模样,地上的血迹已然干枯,留下点点滴滴的斑渍,提醒着那天案件现场的疯狂。

        这也是爸爸那边人不敢来的原因。他们眼中的疯子虽然进去了,可是保不准疯子的孩子也是疯子。自己妈妈杀了爸爸,还是在家里,可是这个孩子却跟没事人一样,照样每天出入,甚至葬礼上都冷漠得没有掉一滴眼泪。

        在他们眼中,令思灼就是一个怪胎,一个没人敢惹的怪胎。连带她每天出门,往常亲热打招呼的邻居,见到她都要避让三分。

        令思灼只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妈妈自首前交给她的东西,她紧紧带在身上,她现在的抚养权还是一个问题,父亲这边恨她们还来不及是不可能收养她的。现在这群人就盯着她看谁要来救济她,好狠狠地敲上一笔,陶媛也是顾虑了这些,才让令思灼悄悄地走。

        她敲开自己的存钱罐,取了里面的钱,家里出了事,那些人便趁火打劫在那几天把她家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后来还是令思灼跑去厨房拿了菜刀出来,那些人见她是真的要砍人,这才放下东西抱头鼠窜逃了出去。

        至此再也没人敢来他们家搬东西了。

        直到了半夜,大家都熄了灯歇下,令思灼这才悄悄出了门,直奔火车站买了最早一班,凌晨六点去临江的火车票。

        令思灼用公用电话给陶玲打了电话,刚开口报了自己的名字,电话那头便已经泣不成声,很快电话被一个男人接过,虽然没有过多地详细询问她事情的原委,但每句话都问在了要点,他又说了安慰自己的话,令思灼也只是轻轻点头应着。

        “灼灼,这件事我们也是刚得知,你妈妈那边,我们再从长计议。我们尊重你妈妈的决定,姨夫也相信灼灼可以安全过来的,小姨和姨夫在火车站等你,一下车,你就会看到我们的。”江城有条不紊地交代着,临到最后,在陶玲断断续续地抽噎声,挂断了电话。

        自从出事以后,她其实没有一天是睡得安稳的,她害怕黑夜,也害怕黑夜的寂静。现在虽然已经凌晨两点,但是广场上仍旧有很多等车的人,现在已经到了九月末,但是绵城还是有些闷热的,有些上了年纪的男人变赤膊围在一起,有的趁着广场的灯打牌,有的则是买了吃的一起分享。虽然有些嘈杂,但是这样的景象却让她有些许心安,她喜欢热闹,害怕一个人。

        她正发愣,过来一个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老人,她连牙齿都掉了不少,只用手指指令思灼又指指自己,令思灼知道这是希望她给自己点钱的意思。

        她又想起自己妈妈,以往她只要下班早,就会去接自己放学,俩人手拉着手过天桥的时候,看见有乞讨的老人,陶媛总会示意她。

        令思灼明白她想要自己掏钱给那些乞讨的人,可是当时心里满是不情愿,凭什么要自己拿零花钱去替她献爱心。

        令思灼却是一次都没有给那些人捐过一毛钱,陶媛倒是乐得当散财童子,只是会不经意逗她,哎呀,刚才给太多了,今天给灼灼买蛋糕的钱不够用了怎么办。

        看着眼前不断朝她示意的老人,令思灼眼泪便又不不争气地掉下来,她哭得不能自已,一边哭一边朝自己包里掏钱,倒是她这样突如其来地阵势吓得那老太钱也不要了,拿着手里的碗扭头就走。

        令思灼钱拿出来,人也不见了,她哭得更伤心了,旁边本来围坐在一起的人也都默契地朝四面散开,跟她拉远了距离。

        直到火车到站,坐定座位,看着窗外不断往后退的一排排房子,令思灼终于意识到,自己要离开这个她跟妈妈生活了十几年的绵城了。

        听着火车行驶轨道咔嚓咔嚓有规律的声响,旁边火车列车员叫卖的声音,耳边人们时不时交谈的声音,怀里紧紧抱着妈妈交给她的东西,多日来紧绷的神经都在慢慢得到缓解。平时都觉得吵杂的噪音,这一刻变成催眠的神乐,很快令思灼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旁边座位已是又换了一拨人,外面竟还是黑乎乎的一片,和她刚上车时差不多。她嗓子干得厉害,头也变得昏沉,一摸额头,这才发觉自己是发了烧。

        她抬眼看了一下手表,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她竟然睡了十几个小时,好在离她到清江只有五小时了。她刚站起来想要接点水喝,腿上一软眼前也有点花,她手撑着桌板才堪堪稳住。想起来杯子还在上面架子的包里,她起身踮起脚想要拿杯子,却见上面没有一个是她的包。

        令思灼顿时慌了神,令健民死后,她爸爸那边的人便借着办丧事的由头,把他家能搜到钱物都拿走了,车票钱还是砸了自己的存钱罐凑出来的。虽然包里统共也没多少钱,但也是她现在仅有的钱了。

        令思灼丢了东西心里不是滋味,摸了摸口袋,掏出来一个一元硬币,是她之前掏出来没给出的钱。她知道是坐这里的人见自己睡得太死,下车的时候顺手摸走了,即使给列车员说也无济于事。懊恼的同时她也怪自己大意,第一次出门便遇到这样的事情,如果和妈妈一起,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像她这样狼狈。

        想起自己的妈妈,令思灼又要忍不住哭了,她慌忙拿手臂抹了眼泪,舔了舔嘴唇,本来想要接点水喝,现在没了杯子,身上又没了钱,她又坐回位置。现在虽然九月末可火车上还开着冷气,衣服在上面架子的包里,现在包被偷了,自己又发了烧,更觉得冷了。令思灼一直试着给自己催眠,试图回想一些美好的事情,可是脑子一片混乱又什么都想不起来,浑身一阵冷一阵热。

        就这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再次清醒过来发现周围已经不少人站了起来往车厢门口走去,她拉了身边的人问到哪里了,那人说到了清江站了,她脑子一个激灵,便扫了昏沉,慌忙跟着人流往车厢门口挤,等出了站,令思灼看清了车站上硕大的庆江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听岔,下错了站。

        她提前一站下了车,从这里到临城还要再一个小时。

        她现在不仅发着烧,连续二十多个小时让她不仅身心疲惫还饥肠辘辘,北方的九月末清晨已经有了肃杀之气,她本来就穿得单薄,现在更是饥寒交迫。

        她想用手中仅有的一块钱买块饼吃,可是这样就没办法打电话给小姨告诉她自己坐错站了,她等不到自己心里一定很着急。

        她昏昏沉沉地走到电话亭里给陶玲打电话,可是却拨错了一个数字,最后在那人毫无感情的“你打错了”中挂断了电话。

        令思灼最后的一点念想也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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