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都旧景(一)
瑞元四年的季夏都城,春天来得较往年要晚上许多。直到三月底的时候,肆虐了小半年的飞雪才意犹未尽地将要褪却。直到一日晨起时,季夏的子民推窗启户,才惊觉都城又换了一番装束,行道两侧的柳枝抽条,伸出碧色点点;错落的建筑之上冰雪消融,露出粉墙黛瓦。
在初春渐暖的日光之下,似乎半个月前那场大雪带来的酷寒都要消却。
那雪夜里带来的血与火的恐怖也要消融。
三月廿二日的卯时,杏阳殿内灯火通明。
皇帝已经去了昭阳殿内听政闻奏,但是这位季夏朝最尊贵的男人留下的摊子还要太监宫女们小心翼翼地收拾。
杏阳殿是皇帝的寝宫,中间用连绵的锦绣屏风分隔开来,拨开碧色缀成的珠帘,另一侧就是皇帝的龙床,靠近殿门的方向摆了几张案几,在夜间披奏的时候,皇帝偶尔会急匆匆地唤几个大臣进宫,然后将那狗屁不通的奏折劈头盖脸地砸到这些“社稷之臣”身上。
外殿里,小太监赵青跪在金砖上,小心翼翼地把因龙颜大怒而散落一地的物件置放到原处去,要是摔破了的,就紧着吩咐手下人去御库中看看有没有相似的物件。
皇帝是个念旧的人。
别看皇帝砸东西的时候跟什么似的,可这一件件能放在御前的,都是十分妥帖皇帝心意的,世上一时间都很难找出第二件来。皇帝摔碎了不打紧,他们这些做奴婢的要是伺候不好,都是要挨骂受打以致于杖毙的。
一想到皇帝方才的模样,赵青就要心惊。
向来稳重的少年帝王一步一步地步下台阶,在殿内行了数十步后,骤然转身,白皙的双手握上剑柄。
唰——
青白色的剑身反射出一道长长的冷光,照出内监总管赵德面上的惊惶。
青红描金的剑柄被皇帝高高举起的双手握住,皇帝立在殿上,狭长的眸子半眯,居高临下地晲着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神情冰冷。
是个长眼睛的都知道皇帝的心情很不好,不好得要杀人。
皇帝的手腕移动,只听得满室飒然之声,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
“垮啦垮啦”
赵青也没有那个胆量,在皇帝不高兴的时候提醒那是内务府旬日前才送来的珐琅彩瓷胎瓶,价值万金,世间难得。
皇帝刚才的神情,赵青不敢再想,继续收拾随着被踹到一旁的漆案而扑了一地的奏事折子。
捡起落在其上的砚台宣纸,墨汁已将最上面的草色折面洇染大半,但赵青还是瞥见了摊开的折子的最后一句——
“臣谢寐生顿首再拜。”
宁远王,谢寐生。
赵青没敢再看第二眼,这是皇帝刚刚在看的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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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后,谢晖终于能心平气和地来处理早上未竟的事情了。
早晨散落一地的奏折已被赵青收拾干净,整整齐齐地码在漆案的左侧,而在皇帝的右手边,则是一沓沓已批过红的折子。
早上被墨迹污过的折子不仅一封,但是早早就被赵青命人誊抄了一份,每封少则百字,多则数千,三四个小太监紧着赶着,才在皇帝将将下朝前誊抄完毕,再晒干字迹,和其他的折子垒在一处。
只有一封,只有一封还在最下面压着。
眼见着皇帝左手的折子渐少,赵青的呼吸越发轻柔。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皇帝摸向最后一封折子的时候,愣了一下。
紧接着,被墨迹污了大半的奏折被他浑不在意地握在手中,谢晖看了一会儿,嗤笑出声:“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回京,这是一点儿都没将朕放在心上啊。”
内监总管赵德侍立御前,揣摩着年轻却阴晴不定的皇帝的心思,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出声道:“那是不是要让人传信给宁远王……”
“不,”谢晖抬手止了赵德的话,“让他来。”
黄黛交杂的奏折坠落在地,年轻的皇帝一步步行道殿门,推开门户。
他凝视着清浅日光下渐醒的宫城,放眼西望,一片朱楼台阁,琼楼玉宇迤逦连绵,雕梁画栋,舞榭歌台错落铺陈。
这景致比十年前要好看得多。
“毕竟十年未见,朕也十分想念这位……皇叔啊。”皇帝的尾音又轻又柔,十分和善,却让赵德打了个寒颤。
皇帝莫名一笑。
“朕倒是很想看看,十年苦修,他是怎么长成这个胆子的,以为朕与先皇一样好说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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