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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期限


午时初,浓华殿西侧殿。

        肃国公抱着自己的乌纱帽信步走进,将官帽递给文君,又转身朝钱小皇后松松行了个常礼。

        君臣间,表面功夫总是要有的。

        “臣钱念北,请娘娘安。”

        “国公免礼,快快上坐。”

        钱望舒含笑对着自己对面的空位请了一下,又示意文君领着周遭女侍退下。

        -

        屋内,只剩下平平常常父女一对。

        “汾水竹叶青,老爹尝尝,一会儿也记得再带些走。”

        钱望舒起身替钱念北倒出一盏酒,难得做出了一个乖乖的孝顺女儿模样。

        钱念北略带意外地看了钱小圣人一眼,转了转左手的枫叶扳指,幽幽叹出一句:“毛丫头,倒是难得有心。”

        “是啊,难得良心发现了,还不快尝尝。”钱望舒受不得老爹的阴阳怪气,出言顶了他一句,又催促他快喝自己的孝敬。

        “这么急着孝敬你爹,莫不是下毒了吧?”钱念北又是一句揶揄。

        “切,老头你可别总用你的小人之心,度我的君子之腹。”钱望舒重重对着他嗤了一声,自己提盏先喝了一口。

        钱念北轻笑一声,纵容了她的放肆,轻撩了撩额前的那缕白发,捡起酒盏轻轻抿了一口,而后闭眼细品。

        侧殿朝向前庭的门打开着,正巧能瞧尽前庭的春日光景。

        微风拂过,走廊上的风铃微响,空中飘过一阵清淡的女儿香。

        “好酒,算你有心。”

        钱念北不紧不慢夸出一句,缓缓睁眼,不经意往连廊里带过一眼,眉头忽微微蹙了蹙。

        “这是怎么了,嘴上说着好喝,脸色却这样难看?”钱望舒故意揶揄了一句,又转头随他一同看向连廊处,“哦,原来你是色迷了眼。”

        “你这黄毛丫头,倒是有些放肆。”钱念北瞬间收起自己的恍惚神色,抬起一指点了点钱望舒,作佯怒状。

        “自然不敢,自然不敢。”钱望舒撇了撇嘴,忙同他告罪。

        钱念北看着她,轻哂一下,低头又去喝酒,可余光又忍不住去留意廊中人。

        “清荷身边那丫头是谁,瞧着倒眼生。”他问。

        就知道老爹不会死心。

        钱望舒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故意又往廊口看了一眼,随口提了一句:“哦,新来的女侍,见着投缘便收进浓华殿了,我记着好像是叫叶什么的,名字听着挺欢喜的。”

        说罢,钱望舒便再不去管钱念北的反应,低头一门心思给自己夹菜吃。

        “瞧着确实是个机灵的。”钱念北应了一声,亦提筷去夹了个春卷吃,再无后话。

        见对面没了声响,钱望舒偷偷抬眼瞧了老爹一眼,心中暗暗升起一股恨铁不成钢的哀怨。

        -

        饭过三巡,少不得又要聊到那些话题。

        “你最近与官家如何了?”钱念北夹起一块羊肉放到碗里,随口问上了一句。

        钱望舒正在喝鲫鱼汤,随即停下舀汤的手,愣了一下,也点头随口回答道:“哦,挺好的,一会儿还要去勤政殿找他呢。”

        “哟,毛丫头倒是开窍了。”

        钱念北看了钱望舒一眼,稀奇地哂了一句,提盏饮酒。

        钱望舒朝老爹娇憨笑笑,继续埋头喝汤。

        夺命话题算是了结。

        “前些日子,你魏叔父往府上塞了只狸奴来,那畜生将我一顿好吵。”钱念北呷了一口酒,忽皱眉说起了府中琐事。

        “什么狸奴?长得什么样?”钱望舒的注意却在那猫身上。

        “雪白一团,眼珠子还生得两色,魏仲说这是波斯弄来的宝贝。”国公摸着下巴,努力回忆起那狸奴的长相。

        “波斯异瞳啊,是个好东西。”钱望舒素来对不务正业的东西都颇有研究,一听猫身形容便知这是个什么品种,“这猫金贵得很,老爹你可得好生将养着。”

        “笑话,老子怎么会有空管这畜生死活。”钱念北遂冷哼一声,好似并不十分待见这只猫。

        老爷子作样往这宫室周围扫了一眼,又道:“我瞧这浓华殿倒是有点冷清,不若送到你这儿来,你也好消磨消磨时光。”

        “真的?你要送我只猫哇?”钱望舒自然明白他弄这一堆弯弯绕绕是个什么意思,遂面露喜色。

        钱念北攥拳提到嘴边轻咳一声,一脸傲娇地瞟了钱望舒一眼,不耐烦道:“你要也不要?”

        “要的要的,望舒多谢爹爹啦。”钱望舒立刻点头如捣蒜,得了便宜还卖乖。

        “行了,时候不早,我便回去了,”

        钱念北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遂起身告辞。

        钱望舒抱着钱念北的手臂一直送他到外殿门口,又亲自将打包好的竹叶青提给了他,却还不忘腆着脸提醒:“老爹要何时将那狸奴送来啊?”

        “急得你,”钱念北淡淡扫了女儿一眼,开口承诺:“明日我便让你沈叔将猫送来。”

        “好嘞!老爹慢走哦,以后常来!”钱望舒挥着手热烈地同国公告别。

        -

        午后,勤政殿。

        送走了一众老臣子,官家终于有了时间修习佛法。

        “梵华,去为我泡壶茶来。”李慕乾正坐在茶榻上瞑目念经。

        内侍官正在一旁仔细侍弄主子心爱的兰草,闻言先是抬头朝四周扫了一眼,又略微疑惑地问了句:“娘娘不在么?”

        “玩性过了,自然便回去了。”官家盘着手中数珠,幽幽念出一句,端得是一个意料之中。

        “哪个又在说我坏话!”

        钱小宫女背着手从殿外夸步进来,摘下了脸上的面罩,故意生气地瞧了梵华一眼。

        内侍官为证清白,用眼神供出了自己的主子。

        钱望舒会意,正准备走到茶榻边兴师问罪,李慕乾却抢先一步睁开了眼。

        一双凤眸静静地望着她,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到来。

        “既然来了,便帮我去泡壶茶吧。”李慕乾倒也不同她客气。

        此言一出,倒是把钱望舒准备好的一箩筐奚落之词生生塞回了肚子里。

        钱小宫女愣了一下,遂盈起满面笑意,朝李慕乾微微欠了欠身子,恭顺道:“奴婢遵旨。”

        “娘娘这边请。”身后的内侍官似乎是受到了惊吓,等钱望舒一转身,便急急地走上前头,为她引起了路。

        “多谢先生。”

        -

        钱望舒泡了茶回来,便见到勤政殿内外又成了空空荡荡一宫室,里头只剩了一尊榻上佛。

        这梵华果真是个有眼力见的。

        钱望舒款步走进去,将茶摆到了茶几上,遂大声提醒了一句,端的是一个不卑不亢:“官家,茶来了。”

        李慕乾闻声缓缓睁开了眼,视线落到了那壶壶口正幽幽冒着白汽的茶水上,轻嗯了一声,伸手要去给自己拿茶杯倒茶。

        “我来,我来。”钱望舒抢先一步拿过了反扣在茶几上的青瓷杯,仔细地为李慕乾倒了一杯茶,“官家请用茶。”

        李慕乾望着这杯送到他眼前的热茶,从容接过,愣是没眨一下眼睛。

        “有劳了。”官家云淡风轻地品下一口茶,忽抬眸扫了圣人一眼。

        不过一瞬便又将视线收了回去,却还是被钱望舒看到了。

        她十分熟络地坐到了李慕乾对首,双肘撑在茶几上,含笑托腮看他,率先一步道:“官家,若是想夸我茶泡得好便夸吧,我这人最经得起夸了。”

        李慕乾侧身将喝尽底的茶杯放回了茶几上,顺便扫了钱望舒一眼,缓缓念出一句:“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切,”钱望舒十分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转了个身倚在茶榻上小憩,并不想和身边那厮再多说什么。

        李慕乾也不去管她,兀自在书案上选了本佛经品读。

        半晌,钱望舒忽然想起了什么,紧张地坐起身,侧头急急问向身边人:“李慕乾,我昨日带到勤政殿的那个包袱呢?”

        “圣人自己的东西,为何要问我?”身边的李慕乾不紧不慢地答出一句。

        这话倒是把钱望舒给弄急了,那包袱里装的可都是她的宝贝。

        “你,你没给我扔了吧?”

        官家盘珠的手一顿,睁眼朝她那里扫了一记,又心平气和道:“梵华收在西侧殿里了。”

        “那我记材料的那簿子呢?”

        “你若不曾带走,便还在福宁殿。”

        “哦,那便好,那便好。”钱望舒一阵劫后余生的快感油然而生,忙轻拍着自己的胸脯安慰。

        “日后东西记得收好。”

        “好啦好啦,多谢官家替我收着我的宝贝,钱某人必定没齿难忘。”

        钱望舒速换上了一张乖巧的笑靥,双手作起一个豪气冲云的武人揖,对好人李慕乾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李慕乾看着她,轻轻垂眸颔首,算是接受。

        “那,我去福宁殿拿一下我的本子,马上回来。”钱望舒小心地觑着李慕乾的脸色,指了指门口。

        “好。”

        -

        午后时光静缓,春阳透过树隙散散漏下,落到勤政殿门前的实木地板上。

        殿中,官家依旧在茶榻上打坐,只是榻下多了一张书案。

        案上伏了一个宫娥装扮的少女,正专心致志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两人的关系微妙,气氛却难得和谐。

        “圣人这剧,何时能作完?”

        李慕乾心中的经被钱望舒沙沙的书写声打断,忍耐再三,终是睁开眼淡淡问了一句。

        钱望舒也正在为一个转场所烦恼,写写改改已十遍有余,还是找不到合她心意的版本。

        “一月吧。”她用笔尾轻轻挠了挠自己的鬓发,随口估计了个时间。

        “一直都在勤政殿么?”官家是真的很想知道。

        钱望舒怎么会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笑着撇了撇嘴,放下手中的紫毫,立刻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哭唧唧地转头看向李慕乾,又肝肠寸断道:“官家可是嫌我烦了?”

        幸好,李慕乾对于她这种说来就来的德性已经习惯,只是轻轻咬了一下后槽牙便将其囫囵了下去。

        “自然不会。”他不给她一点小题大作的机会。

        “那奴婢就放心了,”钱望舒假意抹了把眼泪,便随即换回了另一张面孔,“罢了,不同你玩了,那便说说日后我何时来勤政殿当值吧。”

        “愿闻其详。”官家配合地应了一声。

        钱望舒掰了掰手指,认真计算道:“早上官家总要见见自己的心腹大臣,我不好叨扰,晚上官家又要清修,我也不好叨扰。”

        “那便未时初到酉时正吧,伺候完官家用晚膳,我就回去,如何?”钱望舒觉得还是要征求一下某人的意见。

        “随你。”官家并没什么所谓。

        “那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钱望舒高兴地想打响指,刚摆好动作却又立马恢复了理智,伸出的一指便顺势撩了撩额前碎发,而后转回身去继续写她的剧本。

        喧闹过后,殿中归复宁静。

        官家淡淡凝望着座下的背影,浅浅呼出一口气,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一个月罢了。

        一个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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