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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赌约


  下棋耗费心神,容不得一丝马虎。吕玲绮沉吟良久,勉强压制心中的慌乱,审时度势后方谨慎落子。

  “这一步不错。”周煜见状笑着称赞,随后又将她方才落下的黑子撤掉:“只是,这一步还有更好的下法。”

  他略作解释,将黑子挪动了位置,又耐心说明。末了,周煜叹息道:“开始前我做讲解之时,你定然分神了。”

  吕玲绮有点沮丧,拂去心中杂意妄念,沉下心来仔细斟酌。周煜自幼学习棋艺,对付她自然游刃有余。他没用什么高深莫测的棋艺,返璞归真,进退有度。吕玲绮每一步几乎都被他牵制着走。

  初始吕玲绮尚觉得紧张,周煜大方地给她机会悔棋,而后吕玲绮愈发娴熟,运棋自如。末了,她一落子便察觉到周煜含笑目光中略带狡黠的意味,吕玲绮立刻懊悔道:“这一步走错了。”

  “不许耍赖。”周煜挡住了她欲捡起棋子的手,手指捻起白子,随后敲定胜负:“绮妹输了。”

  吕玲绮嘘了口气,头上居然渗出了一身汗。她惊觉自己盘腿静坐于棋盘前已然有小半个时辰,这才觉得有些腿麻,便起身活动腿脚。

  “果然是一桩妙事,宁心静神,棋局上厮杀又让人酣畅淋漓。”吕玲绮道。

  “下棋妙处正是在于此,看起来绮妹已经悟到其中精髓了。”周煜笑着将棋收起,道:“绮妹天资聪颖,棋风谨慎又大胆,假以时日棋艺必然在我之上。”

  吕玲绮知是周煜奉承自己,却也觉得心情畅快,嘴上却道:“我从来不知,你居然会奉承人。”

  “新入门,自然要多多夸奖。”周煜又道:“我素来不爱奉承人。那句话,可是实打实的真心话。”

  窗棂格子中漏进来的日光映在少年的脸上,让他的眼眸呈现出一种清澈的琥珀色。吕玲绮复又坐下,“再来?”

  “可歇一会。”周煜笑道:“绮妹可不要跟傅长宁一样,走火入魔,除了棋六亲不认。”他拿拿起杯子斟酒,仔细嗅了一番,方才入口,道:“如今已经味道极好。若再假以时日,等盛夏之时以泉水冰镇,更加清凉解暑。”

  “若等盛夏,倒也不知是哪一年盛夏了。”吕玲绮有些出神,怔怔道。

  正说着,忽的有声音悠悠传来:“看来二郎是已有佳人作陪。亏得我还满怀愧疚生怕等久了。真是错付了错付了。”

  吕玲绮抬头,见周瑾缓步走来。她似是刚刚转醒,仍有些睡意朦胧,脸色潮红。人也看上去好似比以往红润可爱了许多,语气嗔怪,更多了些憨态可掬的少女气。

  还未等吕玲绮起身相迎,周瑾便指着一侧小几上的青梅酒和青梅煎,“这又是哪来的好东西,我怎么见也没见过?”说罢,她一脸严肃,惊讶道:“我可是睡了半个时辰,不是睡了半年吧?”

  吕玲绮笑,拉着周瑾坐下,道:“我本就是来给大姑娘送吃食的,不想来的时候你已睡下。便不想惊扰你。”

  “原来是借花献佛了。”周瑾睨了周煜一眼,“二郎捡了便宜也不害臊,羞不羞?”

  周煜放下筷子,含笑道:“我看姐姐是真的大好了,人精神了,嘴上就开始不饶人了。”

  周瑾轻哼了一声,推了推周煜,坐在吕玲绮对面,笑道:“让我来会一会二郎的小徒弟,也替二郎看看,他的小徒弟学成几分?”

  吕玲绮面露苦色道:“我只学了片刻,哪里敢跟大姑娘对弈。”

  “这是瞧不起我了?”周瑾道:“这样对弈倒也无趣,我们下注如何?”

  周煜道:“姐姐要下什么注?”

  “我可没有好东西给你们下注。”

  周瑾笑道:“哪里要你下注。我今日正是来问二郎讨东西的。若我半时辰内仍不能胜你的好徒弟,那本傅长宁所做《棋经注》你自可拿去。若不然,我要你的‘绿绮’琴,如何?”

  “姐姐原来还是想着我的琴。”周煜叹息道:“找遍天下也就那么一把琴。姐姐非要夺人所好否?”

  周瑾道:“难道天下棋王真迹《棋经注》不值你的绿绮琴否?”她笑对吕玲绮道:“看起来,二郎是舍不得他的宝贝琴咯。你可要努努力,甭让那绝世好琴落到旁人之手才是啊。”

  跟周瑾下棋和跟周煜下棋是截然不同的感觉。跟姐弟俩下棋感觉倒是无甚区别,非要说就是周瑾显然要比周煜更擅长于变化莫测。她常常出险招,给人已错觉,但又能不动声色地挽回一局。周煜特意燃了香算时间,一时之间四周安静无声,唯有棋子落定的轻微动静。

  吕玲绮下到一半,油然而生一种被人逗趣的感觉。周瑾姿态放松不似自己紧张,偶尔还要跟周煜说两句话,抿口茶,甚至对侍女指出今日茶水不佳,定是她看茶之时偷懒犯困。

  “好妹妹,你可当心了。”周瑾笑着抿了口茶,“我不逗你了。”

  吕玲绮一顿,放眼棋局便知道大势已去,只好低声笑笑:“大姑娘刚刚果然是在逗我。”

  周瑾不置可否,对周煜伸手做请:“胜负已分,如何?二郎服不服?”

  他只上前草草看了两眼,便哑然失笑:“是绮妹输了。不过输的光彩。比输给我还光彩。”他笑对吕玲绮道:“我们扬州周瑾姑娘,当年也曾与棋王傅长明相持三日,未决胜负。普天之下,她的棋艺已算是鲜有敌手了。”

  吕玲绮颇惊奇地看着周瑾,周瑾撑着手笑道:“已是一年多以前之事。那时我只道那人是个狂傲之徒,谁曾想居然是淮南傅长明。他以棋谱相赠,约我来日再战。只未曾想我至此一病不起,只怕这辈子是难到淮南去了。”

  念及旧事,周瑾眉眼低垂,似乎有些伤神。但她旋即又高兴起来,“咱们有约在先,二郎,还不快快将‘绿绮’献上。”

  周煜故作悲凉态:“姐姐明明知道我爱那琴如命,还非要夺人所好,岂不闻君子成人之美?”

  “巧言令色。”周瑾道:“绿绮可以不要,但你总得许我些什么才是。”

  周煜从袖中摸出一块碧澄澄的玉佩递过去,“前些日子我到谢家去,谢伯伯所赠。虽然其貌不扬,但贵在心意难得。”

  周瑾瞥了一眼那玉佩,只叹了口气,道:“你也忒会赚便宜了。”虽然如此,却是收下了玉佩,笑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倒也算是好东西了。”

  周煜略坐了坐,这厢有周侯爷遣人来找,他便跟着离去了。

  周瑾指点了几番吕玲绮下棋,随后便忽然想起什么般,吩咐侍女去取了什么东西来。

  “这是何物?”吕玲绮见侍女捧来一本书册,好奇起来:“是《棋经注》?”

  周瑾道:“《棋经》本是前朝无名氏所著,流传下来的版本多残缺或有多版本,傅长宁整理并校注才有了这本《棋经注》。但他写的也忒晦涩了,我闲来无事,就为《棋经注》再写了注解。你可对照他写的棋经注翻看原文,若有不懂就再看我写的注解。虽然不能让你无敌于天下,日进千里,但也能有所成就了。”

  “我又不是要靠下棋吃饭,姑娘给我这个作甚?”吕玲绮笑着问。

  周瑾低垂眉眼,转头朝窗外望去。日暮西斜时分,大片云彩涌上天空,将她半边脸映的微微发红。她凝视天边云霞,道:“全当给你解闷罢了。”

  她复而低头,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那本书册,“我只怕此生,只能困于这扬州城了。”

  吕玲绮已知周瑾心意,颔首道:“若我能得见傅长宁,定将此转交于他。”

  周瑾诧异,微微含笑道:“谁说让你把这个交给他了?”

  吕玲绮疑惑地扬起眉。周瑾忖度道:“不要教他看见罢。本就是粗鄙之作,况且他也未必还记得有我这号人。”她望着窗外的夕阳,忽然对吕玲绮道:“咱们出去走走吧。”

  难得她有兴致,吕玲绮不好回绝,便起身与周瑾走到窗外去。

  暮春初夏时节,处处生机盎然。周瑾虽不常出来走动,但院子里一物一景都井井有条,生机盎然,半点不见颓废。后院假山上有一座精致的飞檐六角亭,拾阶而上,便能望见一望无垠的天际与晕染开的漂亮晚霞。

  吕玲绮这才发觉,原来周瑾的院子后面是一大片漂亮的水塘,围着水塘有一处水榭与曲折蜿蜒的回廊。墙上开了比别处房屋更多的窗子。

  她不得不感慨工匠奇思妙想,亦或者是周夫人的想法——周瑾在屋子里,只需任意推开一扇窗,就能看见外面截然不同的景致。

  这大抵,是对女儿深深的怜爱之情罢。

  “现在是没什么好景致。”周瑾遥遥望着日落,落日余晖将她的面孔也映的通红,使她看上去有些虚无:“等冬日来时,后院的梅花就都开了。我幼时喜爱梅花,父亲就着人去吴郡挑了红梅在这里种下。若下了雪,满园红梅映白雪,最是好看。”

  吕玲绮本想说她也有梅之傲骨,却听得周瑾继续道:“只是那红梅在此地不易成活,即使父亲费了好大力气,也只能使它们活一两年。父亲为了让我高兴,便着人每两年都去找新的梅树来种。”

  她唏嘘了一声,道:“一来二去,后来我就索性让父亲不要再为我大费周章了。因此这后院里现在种的是寻常的白梅和腊梅。”

  两人皆不再言语,无声目送着日落西山,一日当中最后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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