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风初定缥缈峰头云散
逍遥子这次归山后,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闭关,而是天天盯着三个徒弟的功课,严厉得像换了个人似的。盛无崖毕竟年纪大些,又经历过高考,抗压能力还算不错。巫行云除了脸色比以前更白了一些外,也没露出什么不适。只剩下最小的李秋水,白天看着还好,一到晚上就抱着被子来竹园自闭。
盛无崖好一通安慰,最后再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请小师弟回梅园就寝。李秋水鼻子一抽,肉眼可见地更加委屈了。
这年冬天的腊月二十四,即便很多年后,盛无崖也记得那大雪纷飞的一日。逍遥子将三个徒弟唤到地宫入口的假山前,沉声道:“逍遥派掌门之位,历来能者居之。今日唤尔等来此,正是要择一出於其类、拔乎其萃的人承我衣钵。你们仨要尽倾己能,莫要叫我失望。”
风雪虽大,逍遥子的声音却半点不受影响,清清楚楚地响彻在三人耳边。盛无崖被这个消息砸得发懵,困惑道:“师父您春秋正盛,何故传位我等?”
巫行云则干脆利落地在雪中跪了下来,伏身大拜:“徒儿们愚钝顽劣,不知轻重、难堪大任,请恩师三思!”
盛无崖见大师兄跪下了,也跟着扑通一声跪倒,李秋水紧随其后,一块求逍遥子收回成命。
看起来仍然年轻的逍遥子笑了笑,温声道:“你们也大了,当学着分忧,勿令为师再为红尘分心方是正理。”说着,他抬了抬手:“都起来吧,为师主意已定,莫要再劝。今日以武学较高低,你们自己商量下,看看要怎么比。”
盛无崖脑子里乱哄哄的,站在原地没动。李秋水向前迈了一步,先对逍遥子行礼,然后侧过身盯上了巫行云:“秋水欲向大师兄讨教两招,不知大师兄意下如何?”
“甚好。”巫行云出列,也是先对逍遥子行礼,再转过身面向李秋水:“你我点到为止,胜者可与师妹论武。”
巫、李二人约好后,便齐齐后退,与逍遥子、盛无崖拉开了距离。盛无崖在师父的招呼下,小步跑到了对方的侧后方,盘腿坐在地上。
缥缈峰上,朔风怒吼,日光惨淡。巫行云和李秋水一东一西,笔挺地站在雪中,互相点头致意。盛无崖凝神看着他们俩,这才注意到小师弟已经比大师兄高出一个头还多了。
下一刻,两人齐齐消失在雪中,盛无崖便知道,他们俩已经动上手了。逍遥子传给李秋水的傍身神功是小无相功,讲究一个不着形相,无迹可寻。在盛无崖上辈子的记忆里,她曾听室友反复吹嘘过天山三老的武力,提到李秋水时,说她只凭借一手小无相功,就足以跻身当世的超一流高手之列。
但眼下,李秋水的小无相功还远没有练到无迹可寻的地步,他与巫行云交手时虽然速度奇快,但在盛无崖眼中,却说得上慢了。巫、李二人打斗的罡风将风雪都转了向,虽然动手前说了点到为止,可他们俩却打得周围雪松顷到,巨石横飞,看不出丝毫点到为止的模样。
百招过后,李秋水的内力难以为继,身形出现了滞塞。巫行云抓住机会,一招寒袖拂穴扫在他左肩,当场将对手点在了原地。
胜负既分,巫行云先是解了李秋水的穴,然后才说了句:“承让了。”李秋水绷着一张好看的小脸,硬邦邦地回了句:“多谢师兄手下留情。”
说完就朝着逍遥子的所在的方位走来。
盛无崖从地上站起来,犹疑地看向恩师:“我和师兄现在就要比么?这不太公平吧……”
“你们自己商量,为师不管。”逍遥子端坐在雪中,肩头没有一片雪花。
“请师妹赐教。”巫行云拱手,一副现在就要动手的架势。
盛无崖只好走过去,道了声:“得罪了。”
比起巫、李二人动手时的惊天动地,盛无崖与巫行云的比试就平静多了。因北冥神功汲人内力如江河泄海的特性,盛无崖动手时连内功都没有用,只单纯与师兄比试拳脚。毕竟,同门比武,又不是生死相争,她总不能把大师兄吸干吧……巫行云在三招后觉察到了这一点,便也卸去了长春功的劲力。两人从天山折梅手一路拆到天山六阳掌,又从天山六阳掌拆到白虹掌力及点穴功夫,久久分不出高下。
千招之后,盛无崖以半招险胜。巫行云止势收功,对盛无崖露出了一个罕见的浅笑:“恭喜师妹。”
“承让承让。”盛无崖不好意思地回礼。
两人并肩走到逍遥子面前,重新在雪地上跪了下来:“师父,我们比完了。”
“很好,很好。”逍遥子站起身,满意地看了看三个徒弟,最后将目光落在了盛无崖身上,声若洪钟:“无崖子,请接掌门指环!”
盛无崖面容一凛,恭恭敬敬地举起了双手。逍遥子将一枚精美的七宝指环放在了她的手心,示意盛无崖当场戴上。等她戴好后,这才将人从雪地上扶了起来。
巫行云、李秋水没有得到师父的吩咐不敢起身,仍然跪在地上。逍遥子走到一旁,令盛无崖站在两人面前,再次朗声开口:“你二人向掌门行礼吧,需九拜九叩。”
寻常人拜师,只需要磕三个头就好了,即便是面见帝王,也不过三拜九叩。而逍遥派收徒,历来都是要磕九个头,九拜九叩是缥缈峰最重的礼。盛无崖过去拜逍遥子时,从不觉得自己磕头磕得多。如今站在雪里接受师兄弟的叩拜,却分分钟觉得折寿,浑身不舒服。好不容易挨到礼成,她火速将两位同门从地上扶起来,心中下定决心,这辈子都不要他们这样跪自己了。
“逍遥派以后就靠你们了。”逍遥子看着雪中的三个徒弟,眼中的情绪极其复杂:“为师走了。”
“师父又要去云游吗?”盛无崖问:“什么时候动身啊?”
“一会儿就走。”逍遥子笑了笑:“你们也不必相送,忙自己的事去吧。”
“那哪成啊。”盛无崖嘿嘿一笑:“师父您且稍等,我去包点茶叶,您路上喝。”
“那我去给师父收拾衣服!”李秋水举手。
“弟子去开库拿金叶子。”巫行云躬身。”
“去吧……”逍遥子摆了摆手,目送着三个徒弟走远。
盛无崖跑到神农阁,哼着歌去翻自己压箱底的绿茶。正翻着,她脸色陡然一变,急速往方才的比武场跑去。果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盛无崖又往石堡里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师父!”
她惶急的呼喊惊动了两个同门,二人丢下手中的物件循声而来,并没有发现盛无崖的身影,只有一道蕴含着内力的女声从高处遥遥传来:“往山上来!”
灵鹫宫外,北风裹着密密麻麻的雪花乱卷,能见度极低。盛无崖施展平生所学,一口气提到极处,往缥缈峰绝顶狂奔而去。一开始,她还能隐隐地瞧见自家师父的背影,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道影子也越来越模糊。
“师父!师父!”盛无崖带着哭腔大喊:“您去哪里?您不要我们了吗?”
逍遥子并没有回应她,那道背影看起来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可盛无崖就是追不上,眼睁睁地看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盛无崖再次提气,将内力运转到极处,以至于心口隐隐作痛。她穿过风雪,疾奔到缥缈峰绝顶,举目四望,黑压压的乌云已经被她踩在脚下,可逍遥子的身影却再也不见。
只剩下一道浅浅的足迹,延伸到雪峰的最高处,在惨白的日光下戛然而止。整个天地间只剩下逍遥子留下的两句汉赋,萦绕在群山之间,久久不散。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注1)
不久后,巫行云和李秋水也冒雪赶到了此处。他们俩在路上听见了盛无崖的哭喊,也听见了师父留下的汉赋,此刻的脸色都差到了极处。
“师姐,师父呢?”李秋水不安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问。
盛无崖抬起头,似哭非哭道:“师父走啦。”说完这句话,又转过头,呆呆地看着雪地上的足迹。以逍遥子的功力,原本可以做到踏雪无痕,如今足印清晰,必然是有意为之。
他只允许三个徒弟送到这里了。
“师父……师父去哪里了?”李秋水又问。
“不知道。”盛无崖摇了摇头。
“那他还会回来吗?”李秋水再次追问。盛无崖这次不仅没有回答,反而猛然转头,定定地看着小师弟,就连巫行云也望了过来。
李秋水摸不准自家师姐的表情,但那种殷切的、炽热的目光,就好像他接下来无论说什么都会应验一样。于是他稳了稳心神,笃定道:“师父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三人在雪峰之巅站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下山时,盛无崖最后回望,想起了今年六月的彗星,又想起自己曾在逍遥子面前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她尚不知今日的一切,只欢欢喜喜向她师父保证,明年开春了就去浮梁采茶。
她再也没有机会向逍遥子奉茶了。
她不该说那句话。
逍遥子一去,整个缥缈峰都沉寂了下来。尽管这位高人从前也总是云游在外,不在灵鹫宫长住,可那会儿,仅仅是因为他在,这座宫殿便显得生机勃勃。盛无崖甚至觉得褐斑猫都不如以往精神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又一年后,老态龙钟的褐斑猫也在秋日的第一场雪中消失了。它消失时,没有人觉察到,只当它又躲在哪里睡觉。毕竟,灵鹫宫太大了,有无数个隐秘的角落供它藏身。李秋水没有特意去寻,只想着等它饿了,毗湿奴就会现身了,就像以往那样。
可这一次,褐斑猫再也没有现身。三人翻遍了灵鹫宫,又翻遍了缥缈峰,只寻回了一撮毛发。李秋水红着眼睛,看向盛无崖:“师姐,毗湿奴去哪里了?”
盛无崖看着天边的浮云,长叹道:“它回山里做猛兽去了,就像鹰归长空,龙潜深海……”
“它还会回来吗?”
盛无崖顿了顿,艰难道:“猛兽在山林里才是自由的。”
“奥。”李秋水低下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是什么也没懂。两人相对而立,静默无言,许久后,李秋水这才重新抬起头,看着盛无崖,一字一句开口:“我不允许。”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离开我了……”李秋水平静地将那撮猫毛塞入口,吞进了腹中:“我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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