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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辽东的森林


  由此可见,名义上节制着皮岛游击队的登莱水师,对于关宁防线而言,确实有着相辅相成的作用。

  对于这样一支在侧辅助的友军,且不管袁崇焕内心如何作想,底层小兵肯定是认可接受并且内心感激的,因此袁七等人忙再次郑重地行礼。

  果然豪饮之人大多豪爽,张盘大笑着摆手,连道:“皆是军中好汉,何须如此多礼?”

  若人生是一场不断超越自我的修行,那么这一生,无疑便是重真的二度修行。

  他深知结交志同道合之辈,也是这场修行的一部分,且他本身就爱找呀找呀找朋友,并会为找到一个好朋友而开心一整天。

  于是,黄重真便顺势提出何不并做一桌,同饮一杯,还豪迈地吼向小二,叫他尽管把上好的下酒菜端上来。

  掌柜与小二自然喜笑颜开,一面暗暗吐槽这群丘八果然乡八,吃了这么大一碗面居然还没吃饱,一面屁颠屁颠地忙活去了。

  卢象观却被唬得面如土色,忍不住伸手入怀,可怜巴巴地摸了摸仅剩的几枚碎银子,便狠狠咬了咬牙,决定硬撑到底。

  酒至半酣,双方代表便彻底地熟稔了,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五魁首啊六六六”,好一副兄弟情深的画面。

  在旁服侍的小二与在门口吹冷风的迎宾小厮见了,一面满脸羡慕,一面在心中大声咒骂:“也就一群酒肉朋友!狐朋狗友!有啥好得意的!”

  对于来自关宁的少年们,以及登莱的青年参将张盘而言,酒肉朋友也好,狐朋狗友也罢,总之这顿酒是吃得开心的。

  烧刀子不但烈,而且后劲很猛,便是以张盘的海量,到后来也不得不打着长长的酒嗝,在关宁少年八兄弟的轮番攻势之下,败下阵来。

  只是,他尚未来得及祭出参将的身份发酒疯耍无赖,便见门口忽的闪进一人,却又转身看着窗外阴冷的天色,不无担忧与感慨地说道:“乌云稍敛,才透出个把时辰的微弱晨光来,怎么转眼又变得如此阴沉?却不会又要下雪了吧?”

  张盘定睛一看,酒意顿时醒了一半,霍然起身迎上去道:“孙大人,怎么样?”

  “哎,别提了……”孙大人轻轻一叹,颇为萎靡地转过身来。

  看到摆在桌上的酒杯酒壶,登时双目一亮,颓丧一扫而空,上前抓起一杯便倒入口中,当即便觉口齿生香。

  入喉入腹,只觉一股暖流沁遍全身,瞬间便驱走了寒意。

  “这……这酒……”孙大人当即愣在当场——这不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股醇香浓烈么?

  记忆深处,那个刚到宁远之时还有着麦色皮肤,几个月后便被辽西走廊的临海阳光晒得满脸黝黑,却又唇红齿白。

  那张国字脸也被军旅生活磨练得更为坚毅,身躯也被粗粝的军中伙食,喂养得跟只大狗一样健壮的少年,顿时浮现于脑海之中。

  谍战后金?何其难也!

  奴酋可是用间的行家里手,袁崇焕虽是孙师高徒,但毕竟初出茅庐,初次担当辽东巡抚这一大任,会是他的对手?

  自己多劝了几句,竟被这厮赶出了关宁体系,回到京师就任闲职,继续在图纸之上钻研火炮与炮台的应用技术。

  即便是明知被袁崇焕当作了一颗扔在京师的棋子,却也心甘情愿。

  因为用战场上的话来说,东林毕业生与阉派人士的权利争夺,在某些层面和地区,已到了刀剑相向的地步。

  自己这个官职不高也不低,又身怀铸炮之术的技术性人才,正好能够从中起到缓和双边关系的作用。

  毕竟关宁体系虽然出自东林一脉,却已隐隐独树一帜,魏忠贤很想要,却又十分忌惮的,不敢一口吞下——他也怕撑死。

  其中之关键实在是颇为微妙,普通人根本想不到,却难不倒进士出身的孙元化。回到京师之后,他倒还心系关宁。

  无论是松山塔山还是锦州,筑城之时他都无不使人将炮台的筑造图纸捎过去,可袁崇焕那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却像是忘了他一般,竟连半坛的烧刀子都没回敬。

  哎,其实这也不能怪罪袁崇焕,谁叫那个所谓蒸馏之法的始作俑者,接了谍战后金的任务,便携带着几乎所有匆匆而制的烧刀子踏上征程了呢。

  便连他的直系上司祖大寿将军好说歹说,也才克扣了两坛。

  那个黑脸少年也真是,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自然是可嘉的,却不知是有惊无险,已然回来了,还是凶多吉少,葬身于野人般的女真人之口了?

  那个欲与天公试比高,便连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觉得略输文采稍逊风骚,更是敢将成吉思汗说成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莽夫的黄重真,会是那只爱四处蹦跶的大蝗虫么?莫不是同名同姓吧?虽说普天之下姓黄还要名重真的人,实在不多。

  孙大人正自因为一杯烈酒,从而定定地握着酒杯长吁短叹之时。

  朦胧的眼角余光却骤然瞥见,身旁被忽略的几人之中,长身站起一人,拱手欣然道:“孙大人,昔日宁远一别,别来无恙吧?”

  重真甫一说话,孙元化孙大人瘦削修长的身躯便轻轻一颤,豁然转头望过来,却见脑海深处的那个少年,正咧着大嘴冲自己傻傻地笑呢。

  孙元化猛的一喜:这不正是那个国字脸少年标志性的笑容么?乍一看确实挺冷酷的也挺桀骜的,实则却充满了真诚与豪爽。

  于是,一向沉稳的孙元化轻轻地“啊”了一声,儒雅的脸上满是惊讶,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道:“大蝗虫?真的是你?”

  “普天之下除了我,谁还能蒸馏出如此醇正的烧刀子来呢?不只是我,您再看看,来的可都是老朋友呢。”黄重真笑道,还示意孙元化注意自己身边的几人。

  “袁七,周吉,吴三桂,祖……啊,大家都来啦,哈哈哈。”孙元化当即一一看过去,脸上的惊讶已被惊喜所取代。

  袁七笑着打趣道:“孙大人,数月不见,您还是老样子,还是这般……目中无人呀。”

  此言立刻便将少许的尴尬冲得七零八落,宁远之战时的种种艰难,种种同仇敌忾,种种共克时艰,顿时浮现于孙元化以及八位少年的眼前。

  便连蹲坐一旁的二狗,都是满眼迷蒙,显然是想起了将它养大的前主人。

  对于铸大炮筑炮台的孙元化来说,没有比天降一名技术精湛的炮手,用大炮将来犯之敌轰得人仰马翻外焦里嫩,来得更加深恶痛绝却又毫无办法。

  同时,也更加令他感到欣慰的了。

  尽管,黄重真所发明炮架,使得笨重的大炮变得可移动的行为,很有种抢饭碗的嫌疑。

  但是他认为,炮台依然具有在特定环境中发挥出巨大作用的功能,并非炮架所能完全取代的。

  袁崇焕虽于情急之中,将永清城头的简易炮台尽数拆除了,但是战争结束之后听了孙元化的分析,对此也是极为认定的。

  因此,不论松塔杏等地势险要的山城堡垒,还是钉子一般楔在辽西平原西南端的坚城锦州,在拥有正在不断改良的炮架的同时,也都筑有许多坚固的炮台。

  孙元化还从黄重真有意无意展现出来的奇思妙想中,得到了许多灵感。

  虽然很多时候都只有只言片语,却往往比自己的所知范畴高深那么一丝,每每都让对于某些技术难题百思不得其解的他,豁然开朗。

  因此,孙元化与黄重真因炮结缘,交情莫逆,是真正意义上的**。

  除此之外,虽然年长但却性格温和、平易近人的孙元化,与得到重真炮术真传的周吉,以及袁祖私兵中的佼佼者,以及吴三桂这员少年骁将,也都颇为熟稔。

  甫一见到这么多曾并肩作战过的人,那毫无芥蒂的调侃,也还是那股熟悉。

  孙元化这员感性的儒将顿时眼含热泪,却又哈哈大笑道:“是啊是啊,普天之下除了大炮,便也唯有这只大蝗虫蒸馏而出的烧刀子,才能入得了某家的法眼了。啥也别说了,先喝完这一杯。”

  说着,抓起酒壶便斟满酒杯,仰头便已一饮而尽,那猛然的姿态,豪迈得一塌糊涂,丝毫不像一介文员。

  便是因此,黄重真这群底层丘八才能与他打得火热,并且发自内心地爱戴敬佩,见状便纷纷举杯,与他饮满此杯。

  孙元化却还不过瘾,大叫了一声“好酒”,便又道:“来来来,喝完这杯,还有三杯。”

  店小二早已很有眼力见地补齐了酒杯,已有了五六分醉意的张盘等人,自是杯到酒干,奉陪到底。

  唯独黄重真觉得,这家伙就是贪杯,并且觉得这台词有些熟悉。

  心中一动,灵感一来。

  他那极富磁性的少年嗓音,便已开口唱道:“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它慢慢融化,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无瑕;是否依然对我丝丝牵挂,依然爱我无法自拔,心中是否有我未曾到过的地方啊。

  那里湖面总是澄清,那里空气充满宁静,雪白明月照着大地,藏着你最深处的秘密。或许我不该问,让你平静的心再起涟漪,只是爱你的心超出了界限,我想拥有你所有一切……

  一首《辽东的森林》送给大家,献丑了,献丑了。”

  简约而又极富音律的节奏,简单而又隐含深意的歌词,透过一副带有磁性的少年嗓表达出来,立刻便让在场之人沉浸其中,如痴如醉,不可自拔。

  待熟悉了节奏之后,店里店外所有听闻之人,更是轻拍桌子,或者轻轻鼓掌,为其打起节奏来,便连张盘这个从不知音律为何物的糙汉,都没能例外。

  一曲终了,黄重真脸不红气不喘地将这首后世传承百年的经典歌曲,改了两个字,便据为了己有,别说,还真挺贴切的。

  这个时代的辽东,确实也拥有着这般歌词中所写的这般美景。

  并且将“挪威”改成大明的辽东,更加符合这个时代悬于大明王朝大多数人心中的主旋律,也更加贴近关宁少年们深沉细腻的内心,以及对于故土的感情。

  店小二与门口的迎宾小厮,尚自摇头晃脑地沉醉于其中。

  心思灵敏的掌柜,却已快步走到柜台旁边,提笔便凭借长年记账所练就的过人记忆,用一手漂亮的行草,直接便将歌词记录在了账本之上。

  身为来自江南的资深掌柜,江南的靡靡之音他早已听腻,又深悉十里秦淮的生意已越来越难做了,竞争压力越来越大,这才有主家将生意开拓至京师的壮举。

  这首闻所未闻的潇洒新词,若是献于主家,想来定能如一艘新投入秦淮河的画舫一般,泛起层层涟漪。

  说不定经过主家的精心宣扬,还能开创出一个新的流派呢。

  念及此处,掌柜心中火热,双目灼灼地望向店内的这拨唯一客人,尤其是那个又黑又高又壮,如同刀切斧凿般的国字型脸庞,连笑起来都透着一股子坚毅味道的少年小兵。

  孙元化也很快便回神过来,由衷地感慨道:“先是一手精湛的开炮之术,再是出神入化的蒸馏酿酒之术。

  当所有人都认为你只是一个破落书香门第的丘八之时,你一首长短句,借着一名孺子之口自北而来,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长城内外,大河上下。

  其豪迈之气势,立刻便将大明文坛中的靡靡之音冲击得七零八落,更将吾辈文士羞辱得体无完肤。

  若之前某还有所疑虑,认为彼黄重真非是你这只大蝗虫,而今亲耳听闻这首音律新词,便是确信无疑,你抚顺黄氏,不愧累世书香之名。

  尔一介自抚顺仓惶出逃的黄口小儿,在来到山海关被孙师袁帅收拢之前,在奴酋犁庭扫穴般的攻略之下,不被杀死也足以被风雪冻死好多次了。

  却又是如何学到这一身的本领的呢?真是奇也怪哉。尔一介辽东关宁的大头小兵,又究竟还藏有多少拙呢?真是令人既觉惊奇,又感期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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