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从后人的角度来看,那场在未来被称为毁灭性的混乱局面,似乎在从未出错的恕赦式上就已经初现端倪。

        不过也有人认为,如果要这样算,那么应当把那个异世者来到这里的那天算成开始。

        总而言之,在民间,人们把安德鲁被带到神殿后的遭遇传出了数个版本,并广泛认为这是矛盾和隐患萌发的开始。但历史学家认为,真正的开端应该是在恕赦式后的圣诞日。

        神殿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传闻前神官伊凡后来在萨特莱特一个荒凉的边陲之地抑郁而终。而在这之前有人费尽心机循着线索找到了他,他对神界的事迹也闭口不言,次日他就带着行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历史学家认为,将圣诞日事件作为起因显然更加客观,理由更加充分,毫无疑问更具说服力。无论是神界人们的口述,还是亡灵荒野的物证,种种表现都指向了圣诞日的任命。

        贝彻丝终于赶在圣诞日来临之际抵达神殿,她胡乱整理了一下仪表,兴冲冲地到神殿复命。

        圣诞日父神听见的第一句祝语永远是她说的。

        这是她陪着父神度过的第十年。

        神界的时间流逝比萨特莱特快太多倍,她不是神,不知道是该用神界的方法还是萨特莱特的方法算自己的岁数,但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和父神用一样的方法。

        她是父神唯一的一个女儿,也是最靠近父神的一个女人。如果要选拔神妃

        她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后来,那个叫丽兹的女人来了,一切都变了。

        父神很少踏足除了神殿外神界的其它地方,几乎只和他们三人接触,也就是她、普罗米和墨丘利尔。直到丽兹来到神界,她总是在父神面前大出风头。

        每当父神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贝彻丝强忍目痛,不甘心地抬头去看父神颜色浅淡的双眸,那里面干干净净,但贝彻丝偏偏觉得,映着丽兹的身形。

        她所带领的铁蹄踏平了萨特莱特叛乱过的每一处,所向披靡,战无不克。

        就是这个穿战甲比穿衣裙的次数多的女人,要面对他时也像怀春少女,怀揣着心事,忐忑又期待地进入神殿。

        铠甲在如昼殿堂下寒光闪烁。她没有换衣服,这一身重甲是她为父神鞠躬尽瘁,荣誉的象征。

        贝彻丝跪下行礼的时候,因为紧张,脑袋嗡嗡作响。

        她突然觉得一切毫无意义,她要说什么呢?表白吗?像每一次她从战场回来,跪在神殿里,每一个神界和萨特莱特人每天对着神像做的那样?

        或是向父神祈求一个神妃的位置?父神在上啊,她此刻一想到自己正沐浴在他的目光下,他眼中只有自己一人——哪怕只是片刻,就已经感到幸福得绝望,可以立时死去了。

        她打好的腹稿又一次被全然的仰慕清空。

        人人都推测神能一眼看破人们心中所想,却还是忍不住欲念蠢蠢欲动。他能看到人心底最不堪的部分,但他总是作壁上观,不插手,不推动,不阻挠。

        他总是无动于衷,所以某种意义上,他能不能读心也没有什么区别。除了普罗米和埃洛塔,不会有人在面对他时,心潮澎湃还能想到他无所不能,当然能读心。

        贝彻丝从小在神界长大,说是他的半个女儿也不为过。但他是神明,如果把人间的人情世故照搬到他身上,对他是全然的辱没。

        他见过太多不堪忍睹的心思,所以反应还是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虽然他不久前才杀死了她视为哥哥的普罗米。

        后来贝彻丝见到墨丘利尔,他灰败的脸色蕴着不详的前兆,贝彻丝被告知了此生的第二大噩耗。

        如此戏剧化,她最爱的父神杀死了她的哥哥。

        这个噩耗打乱了她规律的生活。过去她的生活里只有父神和为父神打仗,纯粹得一眼能看到头。

        贝彻丝狠狠地扇了墨丘利尔一巴掌离开了。

        墨丘利尔在她身后,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扯动嘴角和脸上的伤生疼。

        一向体面的墨丘利尔吐出一口血沫,不顾脸上的红痕,随手抹去嘴角的血迹。

        贝彻丝看不起他,他也怜悯贝彻丝。墨丘利尔面无表情地伸手把额发向后撸,呼吸短促了一阵。

        早晚的事。等到弄得个遍体鳞伤头破血流才不得不面对,还不如一开始就接受现实。

        的确,贝彻丝离开后就疯狂地四处打听那天的情形。

        她才不是墨丘利尔,只会懦弱无能,被动地接受一切,什么也不做!她绝不相信是父神的主意!

        贝彻丝常年在萨特莱特领兵,光明术缺乏修习,不用说埃洛塔或卡琳勒,就是伊凡她都比不上,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

        墨丘利尔在审判之域没有找到安德鲁,最后竟然是通过伊凡在神官院找到她的。

        和脾性一般,又长期待在萨特莱特的贝彻丝不同,墨丘利尔的人脉总让他能轻易做到想做的一切。

        墨丘利尔一想到普罗米,想到贝彻丝未来可能遭受的磨难,不由得加大手上力道,像是在为已经发生的和未来发生的事情报复。

        安德鲁扯了扯嘴角,她被掐得离开地面,耷拉着眼瞧他,费劲地从喉咙里吐出字:“松手吧你不敢杀我”

        墨丘利尔松了掐在她脖子上的手,也没让她好过,直接按着她脖子把她扔了出去。

        安德鲁摔在地上,捂着脖颈一下下地咳嗽,她用力抬头,确认墨丘利尔脸上未褪的红痕的确是掌印。

        两人狼狈得相得益彰。

        创世神摆明了还要用安德鲁,她就是想死也死不了。墨丘利尔怎么敢杀她。

        安德鲁简直想笑,墨丘利尔真想杀她,为什么不直接用光明术。想杀不敢杀,又不甘心,居然跑来掐她脖子。

        她第一次见墨丘利尔的时候,这个白袍子多么高高在上啊,现在也来跟她撕破脸皮了。

        没劲。

        “你连我都能找到,这么大的能耐,普罗米到底是谁杀的,你查不出来吗?”

        至于安德鲁绞碎了他的灵魂这件事,安德鲁自认为那不是重点。

        “哦,光明神在上,我还忘了,神界人未经神首肯,不得私通下界吧?”

        “墨丘利尔大人,你又是用了什么方法呢?”

        墨丘利尔神色不变,不带停顿地接道:“我会去审判之域领罚。”

        “你该庆幸自己能被派去净化亡灵荒野,否则父神一定会杀了你。”

        安德鲁才不会吃饱了没事干地跟他解释,哪怕没有亡灵荒野,她一开始在兰阿身上埋的引线,也能保她不死。

        “今天是圣诞日吧?神子大人。您可真是闲啊,快滚去给您的父神庆祝吧。”

        墨丘利尔走后,安德鲁从地上爬起来。

        每每碰触到有关兰阿的记忆,她就会想,其实他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自己从一开始的接近就别有用心。

        安德鲁有时候希望他自私一些,去恨,去怨,否则她也不会这么不得安宁。

        他就这样坦然地赴死了,只留下一片像没有洗过的颜料盘一样的鸦青色。

        帕切克也是一样,如果他没有把保命的红绳给她,他就不会被别人发现信仰不纯,受了这么多折辱,最后还因为她被普罗米杀死。

        他还是百战成诗的大将军,银白英灵藤纹刻甲胄,栩栩如生。

        她身边的人,要么离她而去,要么转身背叛。

        就剩你了。

        丽兹。

        安德鲁望向窗外的时候,发现忙碌的人群已经渐渐多了起来。人人面带笑容,空气里喜气洋洋的气氛甚至能感染人的体温。

        她除了冷什么也感觉不到,所以当姗姗来迟的神仆假装不知道有人来过,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她想也不想地说:“请为我准备暖炉,我很担心自己再继续现在的状态下去,无法为神净化亡灵荒野。”

        神仆们没有听明白暖炉是什么,猜测是暖身体的东西,纷纷掩去鄙夷的神色,分出几人去为她准备。忍气吞声的样子,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丽兹是这个时候进来的,望向她的目光飘忽不定,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听说父神给辛格德换了一具身体。

        听说父神把他,不,现在是她,派去萨特莱特。

        听说父神为了她亲自降临萨特莱特。

        听说父神让她进过神殿,入过神宫。

        听说父神赋予她为他出征亡灵荒野的荣耀。

        “你”

        丽兹想叫一声那个正由着神侍们在她身上花功夫的人,那个很明显在愣神的人。但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照顾过她好几次了,却不知道她现在的名字。

        辛格德?她已经脱胎换骨,有了新的名字了。

        “安德鲁。”

        虽然丽兹没能叫出她的名字,但目的总归是达到了。安德鲁回神,仿佛猜到她想干什么,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安德鲁……好奇怪的名字呀。”丽兹不由自主地咕哝,“叫你安好不好?”

        安德鲁没有回答她,她就自顾自地说:“安,你现在感觉恢复得怎么样?”

        安德鲁笑了一下。

        “还行。”

        “最近是你在照顾我吗,丽兹?上一次我在神界的时候,也是你对吧?”

        “咦,你那时候昏迷着,你怎么知道?”

        安德鲁笑着说:“你总是那么大动静,说话也响亮,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你一样。”

        丽兹眼睫轻微地动了一下,小脸绷不住了:“你笑话我!”

        这种场景下应该把小公主耐心地哄一哄。安德鲁没有那个耐心。

        她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支银白色的,精巧的物品,递给气呼呼的小公主,玩笑似的逗她:“喜欢吗?”

        丽兹从安德鲁手中接过礼物的时候,摸到了她掌心的纸条。她隐蔽用小指撑开对半折起的纸条看了一样,那上面只写着一个维律克。

        丽兹对她不赖,她一直都记得。

        在克林堡的时候,她听说过维律克和丽兹是关系不错的兄妹,主动问过需不需要给丽兹带话,或是带什么东西。

        “英灵藤!”

        那并不是真正的英灵藤,只是制作的工匠手艺过人,看上去很逼真。虽然不是真的,但丽兹看上去依然很开心。

        丽兹握着礼物开心地道谢,因为心情太好,从英灵藤扯到克林堡,一直没完没了。

        服侍安德鲁的神仆们也被分散了注意力,也被她感染,脸上不禁都浮现丝丝笑意,无奈又宠溺,哪怕手上仍做着糟糕的差事,也没那么难受了。

        可能是时间紧迫,也可能是怠慢,神仆没有给安德鲁换衣服,直接给她穿戴护甲。

        安德鲁一直张开双臂,方便神仆动作。

        她就着这个位置,俯视着握着维律克的礼物,动作停滞了几瞬的丽兹。

        她垂眸不动声色,只是看着。

        私自沟通萨特莱特和神界,是大罪。丽兹和这些神仆都一清二楚。

        安德鲁知道。

        她能回报丽兹的机会不多,只当举手之劳。她身上背的神罚多得数不清,正所谓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维律克也当然知道。

        那时候她提起这件事,他眼里划过的一抹复杂神色,安德鲁现在品味出是什么了。

        嗤笑,讥讽,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神色。

        穿戴一身金色铠甲,身后跟着一片人,跪在神殿外的安德鲁,觉得事情发展得很魔幻。

        不久前她还在亡灵荒野对着看不懂的鸟语抓头发,现在她就作为远征军之首,要为光明神出征了。

        剑指亡灵荒野。

        魔幻就对了。

        安德鲁抬起另一只膝盖,稳稳地站起来。

        人人都安安静静地低头跪着。察觉到异动的,安德鲁左右的神官神侍,身后的几个光明骑士大惊失色,有人甚至想要上前把她摁跪下去。

        反正这里对她来说也不真实。魔幻与否,跟她有什么关系。总之一切大体上都在按照她希望的方向发展,别的都不重要。

        这个世界,这里的一切。

        “吾神,”安德鲁扬声,不羞不臊地喊出这个称呼。脖颈因为之前被墨丘利尔掐得太重,刺痛和钝痛的纠缠里,爬上来一股恐怖得让人想要休克的痒意。

        安德鲁弯腰,好像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通红一张脸,喘不上气的样子,似乎真的要这样咳得昏过去。

        “你答应咳咳咳”

        “呃”喉咙里怪吟一声,安德鲁吸一口气,压制着那股不合时宜的痛痒,继续说:“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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