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二)
许久不见有人开口,竹赤只当他累了,睡着了,轻叹了一口气,那人却开了口:“男孩的爹在家族里继续等。眼看就到年关了,他想着,他这一生没害过人,上天会眷顾他,趁着除夕把孩子送回来。于是他就拖着虚弱期的身子,站在山门前等,连着站了三天,也没看见人影。
“除夕那夜,山下放起了爆竹,夜如白昼,山上昏沉沉的,飘起来雪。他眼巴巴的盯着渐渐被雪盖住的小山道,不死心的站着……自从之前他在房里跌倒后,肚子里的孩子再也没回应过他,又让他觉得他好像是做了坏事,全世界都不理他了……
“就这么想着,他哭了,眼泪结成冰,挂在脸上,越哭越伤心,最后哭晕在雪地里,被值班的弟子发现,送回去,得了风寒……
“在榻上养了,半年之多,身体才不会一到夜里就瑟瑟发抖。他因为执拗,患了胃病,怕药对孩子不好,喝了没几天,就停了。偶尔胃痛,整夜睡不着,加上最后一个虚弱期,没法下床……
“等孩子一个个都生出来,只养了半个月的身子,一个人御剑到处飞,偶尔心情太糟糕了,就坐船回柴桑山。
“又一次,他听人说,东海有个和男孩长得相似的小孩儿,他刚想出发去东海,偏偏月事来了……要知道,月事时是不能御剑的。
“他怕错过见到男孩,跑到家族后山的寒池,硬生生把月事逼了回去,那之后也再也没来过……
竹赤眼神动容,他曾经的确去过东海,时间也对得上,怎么没见到?
“刚想走,第二个孩子那时候才出壳,没有奶喝,发了好几天热,便耽误了几天,再到东海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的事了,他打听男孩的消息,皆道不知……”
竹徽停下来。竹赤像个小狗一样,用舌头舔着竹徽的眼睛。眼泪又咸又涩,眼皮肿成了个球。竹徽轻笑一下,微睁着另一只眼睛,躲过竹赤的舌头,有些疲惫的问:“还继续吗?”
竹赤摇摇头,他真的受不了了。让当事人亲自把经过仔仔细细的讲一遍,太残忍了。这就像把以前结痂的伤逼着他重新扒开。
“你抱着我睡一会儿。”竹赤拍着竹徽的手,把那只手拉到自己脖子上,轻柔说道。
“嗯”竹徽渐渐闭上眼睛,等到他呼吸平和了,竹赤把自己身上的被子裹到他身上。
这次敕烽的反噬比之前更加厉害了,他在灵识内和另外一个力量相对抗,差一些让他反客为主。日后,绝对不能随意再拔出敕烽了。
其实敕烽刀本身的反噬之力并不大,只是那抹不知名的神识一直作怪。
竹赤又躺了将近一个时辰,身体才渐渐能动,从来闲不住的他,翻身起来,身体的骨骼“嘎吱嘎吱”作响。
竹煜正好进来给竹徽送药,奇怪的看着竹赤在床下扭来扭去,面部不自觉地抽了一抽:“哥?怎么不好好休息。”
“嘘,睡着呢”竹赤压低了声音,回头指了指身后的床榻。竹煜了然,把药碗递过去。
竹赤伸手却没有接,右手食指和中指笔直轻佻,却什么反应都没有。竹煜呆了呆,眉毛一上一下,感觉甚是怪异。
竹赤尴尬挠头,心里却烦乱如麻。伸出手指再次尝试了一次,却依旧没有反应。
“哥?”
“爹还在休息,你再把这药……”竹赤突然觉得脑门有些晕,腿脚毫无提示的软了。
只听见“咣”的一声轻响,竹赤跪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彻底趴在桌子前。
竹徽让这边惊醒了,吃惊的翻身下榻,到这边时,看着竹煜抱着流着鼻血的竹赤。
竹赤睁开眼,推开竹煜,自己拉着桌子站起来,用胳膊胡乱擦了擦鼻子,重新翘起那两个手指,对着桌上的茶壶施法。
结果依旧与前两次一样,竹赤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一双手。
竹赤回头对竹煜说:“煜,你过来!对它用悬浮术,快!”
悬浮术是入门级的法术,每个刚刚修习仙法的弟子,第一个学习的法术就是这个。
“哥”竹煜奇怪的看着竹赤。
竹赤有点着急,大声喝道:“用!”
眼看着竹煜轻而易举的把茶壶隔空举起来,竹赤俯下身,又试了好几次,不相信的摇头。
“流滢!来!”他不甘心的走了两步,张开手掌。这次流滢扇没有像往常一样飞到他手上,房间里安静的可怕。
竹徽心疼的看着竹赤,竹赤跪在地上,撕开中衣,疯了一样大笑:“混蛋!还了我身体,把灵力也还给我!”
竹煜也跪下,抱住竹赤后背:“哥……有什么事咱们起来说,爹看着呢啊。”
“走开……我要离开这里……”竹赤嘴里开始胡乱念叨,“不对,给我根银针,我给他逼出来。”
“赤儿!”竹徽叫道。
竹赤恍若未闻,从地上爬起来,抱着竹徽的肩,眼巴巴的盯着他,锤着自己的心口,说:“找根针,往这里扎,往死里扎……”
“你去找啊?”竹赤推开竹徽,往后退了几步,喃喃道:“废了……彻底废了……”
竹煜看不下去竹赤这么无厘头的说话,一掌把他拍晕了。竹徽偏头轻咳了几声,抱着竹赤回到床上。
竹煜见状,对竹徽道:“药凉了,我拿回去温一温。”
“咳咳咳……不必,端过来。”竹徽掩着嘴,朝竹煜招了招手,“把医师找过来”
等医师过来的时候,竹徽穿好了衣服,侧坐在床边,朝医师微微颔首,医师刚按到竹赤的手腕上,后者就醒了,一把甩开医师的手。
“谁许你看了?”竹赤警惕的看着包括竹徽在内的所有人。
竹徽走上前,坐下来,轻声商量道:“爹让看的,让六叔给你看看,好不好?”
“都出去,全出去!”竹赤恶狠狠的对竹徽说,“你也出去。”
“哥,让爹……”正要往外面走的竹煜听到最后那句话,刚想说话,却见那边竹徽呆了呆,摸着竹赤的头,哑声说“好”。
“再睡一会儿,爹出去送送六叔就回来,好孩子,听话。”
竹徽起身离开,出门时,担忧的看了一眼床上的竹赤。医师见竹徽愁容布展,只能轻叹,安慰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是不是竹赤!”
正在院子里练功的弟子无意中看到了屋顶飞走的人影,仔细看后,突然惊呼出声。竹赤现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是哥!”竹煜抬头,一眼就认出了竹赤,“哥去山门了!”
竹徽身型微动,瞬间闪到十米外,追了出去。竹赤头也不回的闪过门口的弟子,竹徽紧追不舍。
“拦着他!”竹煜也跟着,在身后叫道。
没等守门的弟子反应过来,竹赤一个闪身,出了门口,不见踪影。
竹煜召出星陨剑,拉着竹徽御剑出了山门,“哥,什么法器也没拿,应该走不远。”
竹徽没回话,慌张的向下张望,正在一座小山崖上看见了竹赤,他静静坐着,如老僧入定,一动不动,双眼无神的看着远处。
竹徽走上前,离竹赤就一步远的距离停下,“要去哪里,爹收拾了东西跟你一块儿。”
“哪里都不去,没地方去了。”
“那就回家。”
竹赤缓缓吐出一口气,淡漠的问:“如果……另一个灵魂代替了现在和你说话的废物,你会不会伤心啊?”
竹徽呆了呆,有点弄不清楚竹赤话里的意思,正在努力解读时,听竹赤介绍道:“他有超越世人的无上灵力,能……保护你。他有绝世医术,可照顾你。做……现在这个灵魂任何做不了的事情,比现在这个好一千倍,一万倍……”
“不要,要现在这个。”竹徽多少猜出来了,竹赤现在说的另一个灵魂,怕是方洹口中上古大能的灵魂。
竹赤不满意的呵斥道:“你要这个没用的干什么!他现在就是一个没有灵力,连悬浮术都不会的废物!你听懂了没有?他就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
竹徽摇摇头,抱住竹赤的肩膀,强硬的拉起竹赤的手,按在自己花白的鬓发上,说:“没关系,你有爹呢!你想干什么让我替你做!你别离开了,我现在的身体等不起下一个十五年了,我求你心疼心疼我,看看我的头发,我等不起了……”
竹赤的眼中这才有了神色,他盯着竹徽的脸,手指轻触着那些白发,咧嘴笑笑。可这笑怎么也不像真笑。他再一次无厘头的对竹徽说:“你生辰快到了。我们去山涧的小屋子里面,补个生辰吧,把之前所有的生辰全补一遍,好不好?”
“可……那座房子已经烧没了——没关系的,我们可以再盖!我们什么时候走?”
“今晚吧。”
“好!好!听你的!”
竹徽一直顺着竹赤的心意,这才把他拉回家族。竹愫听说竹赤突然跑掉,着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看见那三个人一起回来,才放心。
夜里,没有赶上出发的游船,又突然下了雨,一家人也只能上路边找一个洞穴避雨。竹籍从外面捡回来一堆柴火,小凤凰点了火,之后大家就都没有说话。
火中木柴炸了一声,竹煜给竹徽身上盖了一件衣服。竹籍抱着腿蹲在洞口,衣摆湿了大半,竹沅在他对面,两个人像两个门神。竹赤站在洞外,倚着山体,雨水划过他的脸颊。
竹徽像是刚做了一个噩梦,突然惊醒,看了一眼趴在自己怀里的竹愫,拖了拖她的小屁股。竹煜心不在焉的挑着柴火。
“我记得……你就是在这里,画了个法坛,让我在门口守着。”
竹煜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小腿高的孩子,瞪着大眼睛,看上去傻傻的,很听话。这是两岁的竹煜。
“你帮爹守着这个洞口,这个阵法一定能把你哥哥找到,到时候咱们一家人就能团聚了。”那时候的竹徽三千青丝沾满了雨水,却把小竹煜保护的很好。
小竹煜紧紧拉着竹徽的衣袖,眼里胆胆怯怯,小心的打量着洞里。
竹徽照着心里记得样子,在地上画了一个门的样子,他自己坐在法阵中间,用抉思割开了手腕,随着他嘴里法诀轻念,血被吸进了大阵。
随着血一点点流入法阵,黑暗中渐渐出现了一扇黑色的门。竹徽脸色苍白,却眼神渴望的看着那扇门。
“汝为何求?”那扇门用冰冷的声音问道。
“听闻地狱之神知晓天上人间的所有事情,我愿意用我的两百年寿命和神交换我儿竹赤的下落。”
神取走了竹徽的两百年寿命,却因为族中长老的阻碍,祭祀并没有成功。竹徽因为乱用禁术,被关了禁闭。
没人知道在那间狭窄的禁闭室中,竹徽承受了怎样的心灵和□□的痛苦。竹徽一夜间生了不少白发,整个人看起来像老了几百岁。
如今,竹煜把从前的事情重新讲述了一遍,竹徽却不以为意,眼睛呆呆的盯着中心的火。
竹赤在洞口听得清清楚楚,所有的旧事,都明朗了……寒疾反复,心疾难医,自己一心想保护的人,却是一直无声的伤害他。
“哥哥”竹赤把竹籍和竹沅两个抱到洞内,两个人本来都已经迷迷糊糊了,突然被抱起来,就醒了。
竹赤故意往洞的深处走近,虽然时间太长,而且有破坏的痕迹,但能确定的确有人在这里祭祀或者施法过。
竹赤叹了口气,站在洞里望着洞外的雨,说:“若现在能用流滢,就不用等了……”
“这样……也挺好的。”竹籍怕下雨天,尤其怕打雷的下雨天,不过好在秋季雷雨不多。
“怎么说?”
“大家都在这里啊。大哥很可靠,如果要说在一个家里面,大哥更像爹,爹爹更像娘,二哥更像大哥……”
童言无忌,倒是把洞里的人都说愣了,竹沅听得云里雾里,倒没听明白。竹愫眼睛睁了一下,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竹徽身上继续睡。
竹籍不好意思的把头埋进竹赤肩膀上,竹赤不平静的坐在柴火旁。他喜欢听别人说自己可靠,但从未想过……
“咳咳咳……别听这孩子瞎说……”轻轻咳嗽两声,把盖在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了。这个洞本来就常年不见阳光,阴气极重。再加之,竹徽体弱,这两天担心竹赤没休息好,寒疾隐隐约约要爆发了。
“靠着火近点”竹赤轻而易举的把竹徽抱起来,他坐到火焰旁边,竹徽坐在他腿上。
“这是作甚?”竹徽吓了一跳,想要起身,却被竹赤紧紧抱住。
竹赤说:“这里寒气重,我怕你身体受不住。”
“您就让大哥抱着吧。”竹煜说。
竹赤说:“都往这边靠一靠,挨着一点,就不会冷了。”
所有人依言,往他这边靠在一块。竹赤稳坐如山,身上抱着竹徽,左腿边竹煜趴着睡了,竹籍和竹沅变成两条小蛇挂在他的肩上,身体和尾巴盖在他的中衣下面,与皮肤紧贴。
或许,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完整的家吧……如果这个决定做错了,一定会让所有人陷入无止休的痛苦之中。
雨是丑时停的,凤凰火焰直到天明才熄灭。这一夜,所有人因为竹赤的存在,睡的很安心。
天还没亮,竹赤便叫醒了竹煜,抱着竹徽上了最早的船。竹籍和竹沅只露了两个小蛇头出来,天黑看不清,船家才把船租给竹赤。
走水路就快了一些,路上小朋友们开心的东拉西扯。上次竹赤醉酒的事情又翻出来,把他笑话了一遍。
竹徽一路上心事重重,一直坐在船舱里不说话。听竹赤说,想在之前停泊的小镇买些酒,也没有出声反对。
下午到的小镇,竹赤又提议住一晚上,竹籍高兴的下了船。一路上,跟着轻车熟路的竹赤东拐西绕,踏进了一家叫“救世堂”的医馆。
竹赤笑脸道:“苏叔,竹赤又来打搅了。”
“爷,你这话就见外了,里面坐。”苏叔说。
竹赤也不客气,带着一群人走到了后院。几个小药童上来倒茶。竹赤轻轻一抿,捂着脸笑了。
竹赤笑问药童:“大补之物?”
药童说:“师傅安排的。”
“劳烦,替这四位小朋友换成白水,多谢。”竹赤指着竹煜四个人道。
等药童走后,竹煜按耐不住好奇心问:“我怎么就不能喝了?和平常的茶别无二致。”
竹赤见竹徽的茶杯见底,殷勤的倒满,抬眼解释道:“补气补血之物,健阴健阳,你个小孩子又没毛病,喝什么茶?”
竹煜吃了个瘪,把头缩回去,又问:“你能喝出里面的东西,灵力恢复了?”
竹赤不可置否说:“这倒没有,医书看过几本,舌头也没出问题,自然尝出来了。”
“原来,你真的会医术,我之前还以为你是听百宝灵术说的。”竹籍眼中更加崇拜竹赤了。
不仅是医术,竹赤对于礼乐射御书数各个方面皆有涉及。
苏叔此时倒出空来,朝竹赤客气道:“哈哈,爷,让你久等了。”
竹赤说:“竹赤本就是来打扰您的,莫要见外。这位是家父,以及四位弟弟妹妹。本来着急赶路,天色已晚,来苏叔这里留宿一晚。”
“幸会”苏叔朝竹徽拱了拱手,竹徽礼貌颔首。竹徽对人族一直存有戒心,但看到竹赤也这个苏叔那般熟悉,他还是选择相信竹赤。
应着竹赤的要求,竹徽,竹愫各一间房,兄弟四个挤一间房。
夜里,竹愫抱着枕头来找竹赤,不满意的看着他。竹赤靠着书桌,仰着头看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竹愫还是先开口说:“我屋有声音,睡不着!”
“有声音?”竹赤眉头一上一下,起身进入隔壁竹徽的房间。那边只穿着中衣,站在灯前,看着这边,一副我要睡觉,你们进来干嘛的表情。
竹赤一副我不尴尬,就是别人尴尬的无所谓样子,问:“丫头说,他那边有声音,你这边怎么样?”
竹徽说:“很好”
竹赤回头,没好颜色的看着竹愫,看对方一副求收留的可怜样子,还是没忍下心说她。
竹赤说:“让丫头和你睡吧,她可能有点害怕。”
“好”听到竹徽答应,竹愫高兴的一下子跳上了床,拱进被子里只露出半个脑袋。
竹赤无奈摇了摇头,嘱咐道:“少闹腾,安静睡觉。”
竹愫连连点头,态度极其良好。回到房里,竹赤问:“那边空出来一间,谁愿意和我去那边睡,可能有些吵。”
竹籍离竹赤最近,一下子跳到他身上,特别积极的说他想去。于是,兄弟两个绕过竹徽的房间,进入了一个小室。
这房间倒是安静的很,除了隔壁竹徽的房间,周边并没有住人。竹赤只道,小丫头胆小,不敢一个人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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