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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2章 第13章 …


十一

        心里有事起床较早,和魏大爷打了一声招呼,赶往厂里上班。昨天买了十五块钱的菜饭票,手里还剩下五块钱,发工资没那么快,要省着点花。有了昨天遇到丁厂长在厂门口查岗的教训,我路上没买早点吃,也没有跑去饭堂吃早餐,有点远,担心迟到了。

        走进厂门,看见门卫室的时钟显示七点三十五分。我上楼打开财务科办公室的门,找到抹布,到卫生间浸水搓揉后,逐张办公桌擦拭,每擦完一张桌子,就把抹布浸水搓揉一次,整个擦拭完再用手摸查一遍,及时补擦。然后把所有桌子上的办公物品进行整理,不移动位置不打乱顺序,收捡杂物后,尽量恢复原样。

        把桌面清洁做完,再做地面,我先用扫帚轻轻把灰尘归拢到撮箕,再用拖布把地面擦拭干净,完后,我提着两只热水瓶去开水间打水。返回时,李科长已坐在办公室了。

        李科长面露笑意,表扬我说:“小刘,早啊,挺勤快的!”我不知道他会布置什么样的工作任务给我?但我明白,工作任务可高可低、可轻可重,这个变量是可以人为掌握的。换言之,他决定着我未来在财务科的去留。我紧张地回答说:“李科长早上好,我明天上班前再把文件柜和门窗擦一下。”

        “嗯,你大哥我认识。昨天,丁厂长为你的工作安排,找我们几个人商量的时候,比较为难,因为厂办的人已经够了,是我提议把你放到财务科的。财务专业这一块呢,你不懂,也不要紧,科室还有些琐碎的事情,你可以先干着。”李科长说话间,科室里的其他人员陆续进来了,他顺便一一给我作了介绍:宋会计(男),五十来岁,笑容满面挺温和;武会计(女),四十多岁,长得比较富态,话不多;李统计(女),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很漂亮很时尚;候出纳(女),三十多岁,快言快语,一看就是泼辣型。

        介绍完后,李科长对着他们说:“这个小刘呢,是县药监所刘科长的弟弟,厂领导把他安排在了我们科室。小刘高中毕业,没有学过财务,我打算让他做核算员,小刘啊,你计算数字没问题吧?”李科长笑着转向我,我点头说好的好的。

        李科长给我分配了四项工作任务:一是把候出纳每月的工资核算工作接过来;二是配合武会计每月的产品库存盘点;三个是协助李统计核算各类统计报表;四是给宋会计当下手,装订和查找账簿等资料。

        客观地说,李科长有智慧的。首先能接纳一个非财务专业的职工,及时稳妥地解决了厂领导的头疼之事;其次对上级部门领导有了交代,日后见面多了一层友谊;再次分工合理,把科室每个人的工作量都减轻了,皆大欢喜;接着是量体裁衣,什么碗装什么菜,安排工作不超出我的能力之外;最后是核算员的岗位设置得体,有名有份有事干,虽不专业但不多余。

        候出纳口直心快,马上接过话头:“难怪今天办公室整理得这么干净,原来是来新人了啊。欸,小刘,我这就把工资核算移交给你啊。”我立马跑到她身边,接收资料,请教核算方法和注意事项。有活儿干,我就能稳定工作岗位。

        就这样,我与候出纳、李统计、武会计、宋会计分别进行了工作对接和资料移交,大家也很愉快地接受了我。李统计问我会打算盘吗?我说还不会,她给了我一个计算器,让我先用它工作。

        年长的宋会计关心地说:“在财务科工作,算盘还是要学的,加减用算盘,乘除用计算器。小刘啊,你有空就用算盘练习一下666的加减基础算法,我来教你。”说完,他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把算盘递给我,虽有些老旧但能正常使用。练习666是珠算入门的基础知识,即从1开始累加,加到36,结果是666。

        漂亮的李统计哈哈大笑:“哟,宋会计要收徒弟啦!小刘快叫师父啊!”我红着脸不知该如何回答,赶紧去拿热水瓶给大家逐一添加茶水。

        中午下班在食堂吃完饭后,我赶紧到镇上找了一家书店,买了一本最基础的珠算书籍。趁着中午办公室没人,我一边背诵珠算口诀一边拨打算盘,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古语说:书非借不能读也。此时,我对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的领悟,我的这份工作也是“借”来的,能借多久,取决于我在“借”的期间的勤奋表现,否则人家想收回去,那是分分钟的事。

        一天下来,我把四项工作的时间节点都询问清楚了,并编了一个任务时间表以及应该注意的细节问题,心里大致有点谱了,这份工作我应该可以做好!当然,心里再有数,也不可粗心和得意,否则会让人心生厌恶。

        我与大家初次相识,尚需时间增进了解和加深感情,本着谨慎低调的原则,我不可以与他们“见面熟”,过于套近乎,那样显得太轻浮。要本着多看多学多观察的态度,再加上魏大爷教我的“手脚勤快口要甜”的方法,尽快融入到这个小集体。

        下班后我约上仓库办的小陈一块去饭堂吃饭,路上他听说我以后负责工资核算,很是兴奋。他对侯出纳核算工资时,总爱拖拉的习惯很不满意,说的是每月五六号发工资,一般都要延到十号以后。大家都眼巴巴地指望着那点工资过生活,但谁要去问她,她都会喷人家一句:急什么!没见我忙着吗。这下好了,由我专职核算工资,往后发工资肯定会准时一些了。我严谨地答复小陈,刚接手还不熟悉业务工作,快不了多少的。我“少年老成”,明白像候出纳这样的老资历职工是很忌讳新人抢风头的,这事关她们的职业荣誉和口碑,会不择手段来捍卫的,我招惹不得。

        吃完晚饭,我应邀去小陈的宿舍坐坐,这是一间大套房,客厅里摆放着一张上下铺的床,是小陈和毛哥的,里面两个单间,是厂里的两位大学生分别居住,公用厕所在这座院子外头。

        两位大学生也很友好,热情地与我打了招呼并做了自我介绍,看得出他们也都是老实人。他俩来自不同的县,都在武汉读的大学,学的是制药工程专业,去年分配到通镇中药厂,是厂里引进的技术人才。我觉得奇怪,他们读了大学,为什么没去县城里的单位工作,而是到了乡镇的集体企业呢?我天真地想,难道与我一样,是命运的安排吗?

        我很荣幸,又结识了几位“坐办公室”的同事,毛哥除外,他是锅炉车间的司炉工,工作时间是三班倒。年轻人活泼,也有较多的共同话题,很容易就熟悉起来,大家各自介绍着家乡的风土人情和工作趣闻,以及恋爱故事,直到附近电影院的高音喇叭开始播放歌曲。他们邀我晚上一起看电影,我推辞了,我手里的几块钱还要挨到发工资,不可以乱花,另外魏大爷叮嘱过我旧旅社宿舍那边的关门时间。我返回厂部办公室,继续背诵珠算口诀和练习拨打算盘,未曾想,运气挺好,丁厂长下班有点晚,下楼时路过财务科,推门看见我,给了我一个鼓励的微笑。

        十二

        我的工作比较充实,每天能接触到新的知识,大家都乐意教我,毕竟我多少能减轻一点每个人的工作量。两个星期后,我用算盘算完666的时间和准确度达到了宋会计的要求。从此财务科也多了我的算盘声,当然,只限于加减数字,乘除用计算器。

        科室的人都喜欢带我,我随着武会计盘过库存、跟着候出纳去过银行、李统计教过我核算报表、宋会计告诉我怎么装订账簿,我逐渐进入了岗位角色,也意味着自己有了立足之地。

        第一次核算工资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工资是三十六块五,满足了。仓库办的小陈和我一样,锅炉车间的毛哥四十元上下,技术部门的两位大学生是五十五元左右。全厂共有职工有三百多人,那时候没有什么五险一金啥的,我按照工资标准和出勤天数核算工资,计算虽然起来简单,但人数多,各人的工资标准与加班时长也不一样,马虎不得,大家都靠着这点钱过日子,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

        白天杂事多,科室每个人给我安排的差事都要认真去做,不能厚此薄彼,因此难得安静坐下来,于是,我提前给魏大爷打好招呼,晚上加班核算工资。工资标准由厂办提供,考勤表由各车间主任或科长签字后报送丁厂长审批,我要做的是依据这两个数据,进行综合核算,并努力做到准确无误。第一次的全厂工资核算,我连续用三个晚上加班完成,并经两次核对检查,再报给李科长审核,李科长主要审核工资总额和各车间的职工加班费,他没有功夫审看每个人的工资明细。最终考验我核算准确度的是:工资发放完毕后,有没有人或有多少人来财务科申诉工资核算有出入。结果表明,除了有几名职工的考勤算错了(车间提供的考勤表有误),其他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当月的工资全部发放后,大家的反应是平静的。

        李科长并没有当面表扬我,但通过他的表情和言行来看,他对我的工作态度是认可的。我当然不敢有丝毫的得意,核算工资是没有技术含量的,同时我还要留意候出纳的感受。不过我也不需要眼前的肯定,一劳永逸和高枕无忧离我还相当遥远。

        只要李科长不在,科室的氛围就比较宽松自由,大家可以脱岗出去溜溜湾,或者喝茶聊聊天。每当科室里只剩下李统计和我时,李统计就打开了话匣子,她最年轻,思想活跃,好奇心强,与我这个小青年聊天时不用忌讳啥,可以海阔天空谈理想、谈人生、谈抱负。她说自己要不是结婚有了拖累,早就想办法调到县城去了。李统计的小孩不到一岁,时不时要回家喂奶和陪陪孩子,平时我尽可能多帮她做一些机械呆板的报表核算工作,甚至帮她打掩护,她经常会偷偷塞给我一点水果或零食,同时也对我的工作和生活多有关心,我后面称呼她“李姐”。

        记得有一次她还很热心地给我介绍女朋友,对方是湖南的一位女孩,长得娇小水灵、端庄秀气,在灌装车间上班。我接触之后了解到,她父母在家务农,家里有四姊妹,她排行老二,初中毕业后托关系来这里工作,资历比我早。她对我很有好感,并乐意与我更进一步交往。

        我虽然年龄不大,但心智早熟,对未来有着更深层的考虑。我想,假如我和那个女孩恋爱成家,我的命运归宿可能就会扎根此地,而且我有责任和义务给人家创造幸福,包括今后对她家里父母姊妹的照顾和帮扶,我能做到吗?不能!我们俩家的条件都处于偏下水平,任何一方都不可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帮助和铺垫,我在厂里还属于基层职工,想出人头地,那是猴年马月的事情,搞不好两人都会受苦受累,重复上一辈人的贫穷故事。在那个思想还比较保守的年代,我的想法很实际,不敢天真和幻想地对待未来,所以,我及时止步断绝了交往,担心时间长了会带来不忍的别离,对彼此都是伤害,没有我,她将来或许能嫁上一个更好的人家。

        好奇的李姐总是追问我和那女孩的交往情况。我只好说,我家里条件不好,女孩子家里不是太赞同,没关系,就当普通朋友相处吧。李姐说,不担心,我抽空再到车间去找,咱这帅小伙,还怕找不到女朋友啊。我很信任李姐,她美丽又善良,对我有着家人般亲切与关爱。

        我的工作逐渐走顺了,与科室里的人相处也融洽,我成了财务科的正式一员。丁厂长碰见我的时候不再紧绷着脸,面色和悦多了,甚至转告我,我大哥啥时候又来过厂里指导工作了。其实我是知道的,因为李科长把粮票转交给我的时候就说过了。我理解我大哥没有单独找我或看望我,他身边有领导与同事,要避免人家说闲话,再就是到乡镇出差基本上都是当天往返,时间紧凑。我相信丁厂长会私下向大哥讲述我工作岗位变动的经过,依我对大哥的了解,他肯定会说,唉呀,我弟弟不懂事,不该不该,给您添堵了,来,这杯酒我干了,深表感谢啊,有机会上县城,我请您吃饭!

        不管怎样,大哥没有就此事找我训话,我想他应该知道我在渐渐地成长和成熟,这符合他的期望。假如我按部就班在锅炉车间当了一名司炉工,我无法想象,大哥偶遇浑身沾满煤灰和一脸污渍的我,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我也时常下到车间了,拿着考勤表找各个车间主任核对,顺便和小陈、毛哥、两位大学生等几位相识的同事打个招呼,简短闲谈几句。等到工资发放时,就由毛哥提出倡议,我分别联络,约到下午下班时间,找个小酒馆一起小撮一顿。我们吃饭实行平摊制,吃完后再算账,记得那时每顿饭每人大概分摊四五块钱的样子。

        我们聚餐都是选在偏僻小巷里的小酒馆,菜是土菜,酒是本地酿的散酒,点菜都是本着少荤多素的原则,印象最深的必点荤菜是莲藕骨头汤,莲藕偏多,骨头没肉剔得很干净,鸡鸭鱼基本不点。都是年轻人,聚餐的本意不是为吃好菜,也吃不起,大家都在异乡,只是图个热闹亲热。因为毛哥是我工作的“点拨人”,我对他的谢意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所以吃饭时我都是挨着他的身边坐。

        我的酒量自那时起大增,这有遗传的因素,还有气氛宽松自在的原因。在酒桌上,我知道了毛哥失去父亲的时间比我还早,他是独子,母亲在乡下,身世也苦;小陈家境尚可,但在家游手好闲打架斗殴,被家里驱赶出来工作的;两个大学生,家在农村,通过刻苦学习好不容易“鲤鱼跳龙门”,却苦于没有背景关系,只能被乡镇企业“挖”来了。

        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我们一起醉过、哭过,还一起在深夜的街头并排撒过尿,大声吼过歌,这既是一种情感发泄,也是一种对现实无奈的表现。我们喝酒一般闹得比较晚,我不敢回旧旅社吵醒魏大爷起床开门,加上我也畏惧酒后一个人在宿舍太孤独,所以我喝酒后都是去他们的宿舍挤着睡。那是一段亲密无间、风雨同舟的岁月,谁感冒了,有人帮忙买药打饭;谁的饭票不够了,有人拿出饭票匀着吃;谁的被子单薄,有人拿来被子同睡一床;谁喝酒吐了,有人帮忙擦洗照顾……大家彼此爱护、真诚相待,互相给予着温暖与关心。

        十三

        与小陈、毛哥和两位大学生的相处相聚,不管多么高兴豪放,我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工作上的事情一律不谈,比如谁的工资有多少、哪个人又加了工资、厂里准备下发什么文件、干部有什么变动等等。没人教过我,我自己记着一句话:有些事自己知道就好,需要沉默的时候别乱说。

        李科长对我的观察是仔细的,我踏实肯干兼具一点悟性,还有保密意识和责任态度,赢得了他的好感。

        年底了,工厂全年的销售情况不错,领导自然高兴,准备到乡下鱼塘购买一批鲜鱼,一是答谢上级各部门的工作支持;二是全厂加餐改善一下伙食。本来是由厂工会具体办理,但丁厂长要求财务科派一人,现场监督。于是李科长派了我去执行这个任务,我有些纳闷却又似乎有所明白。

        冬天的上午气温依然偏低,要等到午后渔民才下水捕鱼。午饭后,由厂工会领导带着一名下属、一名厂办人员、卡车司机和我,前往离镇子20公里的乡下鱼塘,卡车驾驶室只能坐三个人,我与厂办人员蹲在没有顶盖的车厢后面,阳光无力穿透云层,太阳时隐时现,走出镇子,寒风开始吹得耳朵生疼,我们蜷缩成一团,用嘴里的热气不断地哈捂着双手,两旁光秃秃的树丫慢慢往后移动,灰蒙蒙的田野空旷寂寥,偶尔的阵风把地上的枯草和树叶卷向空中,卡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乡村道路上,我们坐在冰冷而生硬的“摇篮”里。

        上下颠簸,七弯八拐,等我们摇晃到鱼塘附近,已是下午两点多了,舍近求远来到这个鱼塘买鱼,应该是“关系户”。我们一行下车走向鱼塘,鱼塘边有一群人穿着下水衣正在整理渔网,领头的急忙掏出烟奔向工会领导,工会领导接过烟点上,有些不悦地说:“这地方太难找,脑袋都转晕了,不然早到了的。”

        我看见领头的连忙塞给了工会领导两包烟,满脸赔笑说:“对不起啊,让您受累了,外面风大,您去鱼棚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我这就催他们下网。您不到啊,不敢下网,我们一直在等着您呢。”

        拖网捕鱼虽然慢一点,但一次下网就够了。等到鱼集中到网里后,先用编织袋分袋装好,再把每袋过秤。秤是那种长杆秤,需要两人抬起秤绳后,主秤人才能确定秤上的重量刻度。工会领导的下属是主秤人,我负责记录每袋的重量,厂办人员监督装车并清点袋数。

        过秤在鱼塘边的田埂上,活动空间有限,我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记录。有好几次我看到,秤尾上翘一点后分明在往下落,但工会领导的下属眼疾手快赶紧托住秤尾保持水平,并马上给我报数了。我记得小时候家乡集市上卖菜,都要让秤尾稍稍扬起,这才表明菜的份量够斤够两啊,这是个什么情况?我回头看看工会领导避风歇息的鱼棚,再想想李科长对我的“特别委派”,我不能“太明白”,老老实实地记下了数字。

        称重装车完毕,晚饭安排在鱼棚里吃,领头的渔民劝工会领导喝点酒,他摇头说:“不得啊,这一回去,马上要分两拨,一拨送到镇里的部门,一拨还要连夜赶去县城里送,剩下的再送到厂部饭堂处理。”

        “这天气温度低,鱼放在露天车厢里,没事的,明天送也一样啊。”领头的渔民劝道。

        工会领导瞪了他一眼:“白天影响多不好,就是要赶在晚上送的。”

        上车前,领头的渔民告诉工会领导,车厢后另外备了五份鱼,是分别送给我们5个人的。

        到了镇上,工会领导让我下车并拎上一份鱼,说我受累了,其他不用管了,早点回去歇息。我拎着鱼站在街头,想了想,直接送去李科长家了。

        第二天,我按照工会领导的要求,把购鱼的记账单据填报好并给他过目签字后,再转报给了李科长。李科长边低头看单据边对我说:“嗯,工作挺细致,昨天温度低风也大,辛苦了啊!任务完成得不错,年轻人就是要多锻炼。”

        李姐接口说:“是啊,我们小刘听话老实,工作又积极,您建议厂办给他加点工资呗。”武会计、候出纳随后也响应道:就是、就是。

        李科长看着李姐说:“呵呵,就你嘴皮子利索,反应挺快的啊,行行行,要考虑的。”

        我生于农村,感受过农村的种种不易和农民勤扒苦做的艰辛,一年到头能顺顺利利获得应有的收成,保证全家吃饱穿暖还略有结余,就谢天谢地了,当然如果有一点社会关系,使自己的农副产品销售得到额外的关照,那是更好。我对工会领导他们购鱼称重所表现的“技巧”,不存在道义上的指责,更谈不上挺身而出加以制止,我思想觉悟没那么高,我只是祈盼他们能够适当兼顾渔民的自身利益,不要两头“吃”,手指掐得太深。

        八十年代末的乡镇企业发展迅猛,通镇亦是如此,相较之下,通镇中药厂的强劲发展势头,明显高出本镇其他集体企业的一大截。这固然离不开各级领导的大力支持和高度重视,但这个支持和重视有时是需要一定的人情交往来回馈的。

        一天,李科长带来了一个人,说是镇企管会的领导安排这个人帮我们解决购买议价汽油的问题。厂里有一个车队,经常跑长途送货,油量需求大,汽油指标不够用,可购买议价汽油需要关系和门路,不然有钱也难得买到。头脑灵活的人就会利用社会资源,先弄到内购平价指标,再找门路以议价倒腾出去,赚取差价利润。

        李科长给我的任务是,揣好一张一万二千元的现金支票,跟随来人出发,把汽油买回来,地点在一百公里以外的一个油田,对方负责送货上门。

        我与来人坐班车前往。途中,我了解到该“关系人”是与镇企管会领导有“关系”的。也就是说,在这笔业务中,我只是一个跑腿的而已,虽是如此,我可不能把自己当成无关紧要的人,傻不拉叽也要装个样子,一路上我少言寡语,显示自己的成熟稳重。到达地点后,“关系人”安排好住宿还要请我喝酒,我惦记任务在身,不敢沾酒,便与他简单吃了碗面条,接着敦促他尽快去找人接头办理业务。于是他带着我连夜找到接头人进行洽谈,我的作用是在现场亮出现金支票,然后撤到一边,让他俩窃窃私语。

        回到旅社,我一整晚和衣而睡,不是害怕人家图财害命,是担心支票搞丢了,买卖弄砸了而无法交差,毕竟是几级领导关注的事啊,任务蛮艰巨的。早上,送货的土油罐车到了,我们随车前往油库。我的要求是:油罐车先装好汽油,再过完磅,我最后交出支票。

        “关系人”要我上油罐车闻闻,核实是否是汽油?我心想,我总不能一直呆在油罐车上不下来吧,你要是先加油后加水,我也没办法,再退一步说,就是一罐子水,我也会照样押车回去,反正这是镇企管会领导的“关系人”办的事,假如“关系人”连领导都敢糊弄,我就更没办法了。担心是油还是水的问题解决了,我只剩下一个问题要监督:汽油的吨位数不能缺斤少两。“关系人”乐呵呵说道:“放心啦!缺斤少两了,我是无法向李科长交待的。”看来,这个“议价”的高低程度双方早已达成一致了,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把支票交给了“关系人”,他说要和接头人去银行办理取款手续,让我等一会儿。他返回时,把我拉到一旁,从提包里数了九十元现金给我,我惊出冷汗急忙推辞,他说:“你傻呀,其他人都有的,这是你应得的辛苦费。”我想也是啊,人家已经把话挑明了,如果不接这钱,人家不放心呐,万一我哪天说出去了呢,领导与其留着后患,还不如早点找个理由把给我开除算了?我还是先保住饭碗吧!

        按常理来分析,辛苦费应该是整数啊,那么,“关系人”这家伙是不是吃了我十元钱的回扣呢?经商是复杂的,我这脑袋瓜不够用。

        十四

        我和“关系人”一道押着土油罐车顺利返回,厂里的仓管人员接手办理过磅入库,“关系人”与我握手告别,他说晚上有安排了,有机会再和我聚聚,本次合作很愉快。我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学习”了很久。

        次日,李科长在核实入库单时,对我赞赏有加:“行啊,小刘,仓库说这次购买回来的汽油,多出了一百多公斤呐,丁厂长都知道了,说这个小刘年龄不大,办事挺稳妥!”我谦卑地表示,这都是李科长给我提供的锻炼机会。

        临近春节,厂里放假之前,李科长单独让我写了一张一百元的现金领条,上面注明:销售后勤补贴。厂里每年底,都要与所有销售员结算提成和奖金,作为财务科,会有办法从里面截留一点费用,解决一些厂领导和关键岗位职工在工资表里不能体现的补贴,我有幸名列其中了。

        春节放假回到县城大哥家,母亲也在这里。我去通镇参加工作后不久,二哥也离开乡下,去武汉与人合伙开小餐馆了。他在农村努力过奋斗过,但几亩薄地终究种不出什么结果,一年到头只能解决肚子问题和油盐开支。我们家是离开祖籍地后落户到那个地方的,在农村被称为“单门独户”,村里成立“家庭互助组”,都没有人愿意拉我们家入伙。母亲年龄大了,也下不了地了,二哥一个人的困苦可想而知,他尝试很多办法和途径改变现状,无奈没有后续资源和经济能力支撑,皆因时运不济,半途而废。二哥最后与母亲商议的结果是:他出门做事,母亲在家养点鸡鸭和耕作一小块菜园,挣点活钱家用,把家里的几亩地转给同村人种植,村里的提成上缴和收获结余都是人家的。大哥知道后,放心不下母亲一个人呆在乡下,让她把手上的活儿交给乡邻打理算了,然后进县城跟着他们一块生活,母亲却担心乡下的老房子长期无人居住会朽掉,二哥以后结婚没有“窝处”,她只同意两边走动,乡下和县城各呆一段时间。

        母亲见到我很高兴,眼睛总盯着我问长问短,我回答一切都好,接着和她聊起了乡下的左邻右舍,这是她的话题,她可以滔滔不绝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乡下发生的那些趣闻和新鲜事儿。我偷偷塞给母亲50块钱,让她拿着零用,她百般拒绝,说穷家富路,在外面不能太节俭,会被人轻视的。我说你帮我存着娶媳妇好吧,母亲愣了一下,“呵呵”直笑,把钱小心地收了起来。

        放假回去的那几天,我没有空闲,帮助大哥家掸扬尘擦门窗贴春联,上街购年货,协助做大肉丸、油炸鱼、炸藕夹等年菜。到了年三十,大家一起忙碌了整个上午,临近中午才做好十二碗菜摆上桌,母亲和我与大哥一家三口吃团年饭,二哥在武汉做餐饮回不来。

        我们围坐下来,我帮大哥和大嫂斟好酒,再给母亲、侄子和我倒了饮料,大哥对我说:“你也喝一点吧。”我说不喝,“你又不是不能喝酒,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大哥又拿出了一个酒杯,不由分说,给我也倒了一杯酒。

        大哥往母亲碗里夹菜,大嫂往大哥碗里夹菜,我往侄子碗里夹菜,母亲往我碗里夹菜。大哥见状说:“别晃来晃去的了,现在各吃各的,来,喝酒!”

        大哥喝酒是快性子,几口酒下肚,就开始“谈话”了,首先叮嘱母亲说:“您年纪大了,不要总琢磨着今天种个什么、明天再养个什么的,靠您又能给老二挣几个结婚的钱呢?再说,您的这身体状况也比不上年轻的时候,万一有个好歹,还不是给我们增加压力和负担啊。我们在县城虽然没什么能力,没办法给老二找到更好的出路,但是等到他结婚,我们多少还不是要帮衬一下的。”大嫂随声说是啊是啊,母亲听着了笑而不语。

        大哥接着向我举杯:“来,喝!”他喝了一大口酒,眉头一蹙随即散开,他用手抹了一下嘴唇,对我说:“工作稳定下来了,就要安心,不要再东想西想三心二意,你刚踏上社会,要学要懂的知识还很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简单也是复杂的,不要想得过于天真、过于美好。你无意中一件事得罪了人家,后面可能要做十件事才能弥补,有些事情表面看似简单,后面的因果关系你不见得清楚。工作方面你自己去领悟,各行有各行的门道,自己的饭碗自己端牢,有些事我知道但不说你,不等于你做的都是对的,闯社会不是蛮干,没有根基就好高骛远,那会栽大跟头。家里没有任何社会关系和后台,这一点你一定要记清楚。”

        我认真听着,脑袋里快速闪过在厂里所经历的故事片段,同时结合大哥的话意,在自悟和反思。

        我端起酒杯向大哥大嫂敬酒,然后掏出五十钱递给大嫂:“大姐,这是我上班攒的钱,一点心意,给你买件衣服穿吧,你一年到头也辛苦。”

        大嫂急忙摆手:“不要不要,你自己存着,一个人在外面,万一有个急事什么的,好应付,你听话就好。”

        大哥朝大嫂瞪了一眼:“拿着!他孝敬你是应该的,你给他操了多少心呐,晓得好歹就要知恩图报,他走上社会就应该懂得这样的道理!”大哥接过钱,强塞到了大嫂手里。大嫂笑着说:“哪能用他的钱,那就暂时放着,等他以后结婚连本带利还给他。”

        “你说得轻巧,他结婚该他自己筹办,我们哪有能力管这事儿。”大哥吃了一口菜,边咀嚼边扭头看向一旁。母亲说:“是呢,哪能再给你们增加压力呀,老幺大了要懂事了,自己应该争点气,奔出个样子来,不要什么事都指望着别人,这不行。”

        我知道,大哥一贯是刀子嘴豆腐心,他是在做样子给大嫂看,当面申明以后不会管我了,是在宽慰大嫂的心,另一方面也是心疼大嫂对整个家庭的辛苦付出。我也要宽慰大哥的心,说:“嗯,我听话,不让家里操心,好好工作,不撩事惹非。”

        “哼,撩事惹非?那要有本钱和资格才行。”大哥又嘟囔了一句。“你大哥像个说相声的,有人接嘴,他可以不住嘴地争论下去,不理他。”大嫂打圆场给我夹菜,招呼大家多吃。

        饭后我帮家里收拾好碗筷,独自出门上街走走,各家各户团年的爆竹声还在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味,商场门店和路边的小摊都关门歇业了,大大小小的门框上,都贴挂着喜庆的春联和火红的灯笼,寄托着人们对新一年的美好祝福。路上行驶的车辆很稀疏,道路显得比往常宽敞了许多,中间的隔离栏杆上插着五颜六色的彩旗,一直延伸到尽头,街道两旁的路人都穿着崭新的衣服,拖家带小,或是赴宴或是返家,个个容光焕发,喜笑颜开,电线杆上悬挂的有线广播里播放着节奏欢快明亮的歌曲,更增添了县城里的节日气氛。

        我很期待在街上能遇见昔日的初中或者高中同学,聊聊天说说近况,回味一下我还未曾远离的学生时代,让我再重温一下“我是县城孩子”的美好感觉。只这一刻的念头,又拉开了我与现实的遥远距离,我和他们隔着“城市户口”这条鸿沟,我们不在同一起跑线上,可以偶遇却无法同行,就如我的初恋同学燕子,我对她的那份情窦初开的纯真记忆只能永远深藏在心底。县城虽好,目前我不属于它,它也接纳不了我。

        十五

        春节假期未满,我提前返回了通镇,怕呆久了,心又乱了。临行前大嫂给我捎带的年菜,我一并送给了魏大爷。魏大爷说,厂里还有两天上班,食堂估计没开伙,他侄子送的菜加上我带的菜,足够两人吃的,小炭炉也有了,可以吃火锅喝小酒。

        我与魏大爷吃饭比较轻松自在,我们既是忘年之交,又有辈分的情感。魏大爷虽然一生无欲无求,看淡流水花落,但对厂子的情感却是真挚深沉。

        魏大爷说:“那时候,我们把厂子当作是自己的家,大家对厂里的一草一木、一颗螺丝、一根钉子都很珍惜,我们那一代人都是苦难过来的,知道只有厂子好了,每个人今后的日子才有着落和盼头,可不敢马虎啊,脏活累活都自觉抢着干。你看看现在,厂子形势一好吧,镇里就把一些乱七八糟的企业都合并过来,说的是增加资产壮大规模,这都是在做表面文章借机捞油水啊。唉,羊长肥了,谁都想伸手薅一把,这以后的日子难说啊。”魏大爷充满着对厂子未来的担忧,他没办法改变这一切,但肯定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这个厂子能好好的生存发展下去,不致眼睁睁地看着上一代人呕心沥血造就的成果,历经劫难而凋谢败落。

        魏大爷的话让我隐约对将来产生了有了恐惧,万一厂子哪天倒闭了,像我这种靠关系进厂、一无所长的一般职工,极有可能是“就地遣返”。到时,我该何去何从呢?我唯一寄希望于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在厂里混个一官半职,这样至少到倒闭解散时,作为管理干部,我还有个重新获得安置工作的机会。可是,想当干部光有激情是不行的,即便处心积虑去搞投机钻营,这也需要时间和过程啊。我心里祈祷厂子不要那么快就完蛋了。

        厂里的大部分职工都是本县区域内的,极少数外县职工的老家也是在省内范围。虽然春节过后,接连几天是雨雪天气,但大家报到上班都很准时,没有人敢小看或马虎对待自己眼前的这一份工作,这无关岗位的重要性,而是事关每个人的生计问题。新的一年按部就班开始了。

        厂子表面在我们基层职工看来一如既往,产销两旺,势头不减去年。因为是年头,财务科的工作比往常要忙碌一些,做账装订、核算报表、清理库存、材料预算、银行汇款等各项工作都要抓紧完成。

        我的日子也在应接不暇的当差跑腿或工作协助中一天天度过。厂子的未来我没有能力和权力把控,再怎么忧心也无济于事,做好当下才是我的本分。不然厂子没黄,我的饭碗却丢了。

        不觉间,已到五月份了。这天,李科长去镇企管会开会去了,宋会计得闲停下手中的活,叼着一支烟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知道吧?厂里的一把手要换了,你们猜猜是谁呢……”大家满脸诧异,目光不约而同转向宋会计,“猜个鬼呀,卖什么关子啰,直接说给我们听嘛。”候出纳一贯急性子,迫不及待打断宋会计还在嗯哼的语气尾声。

        “你们先不要张扬啊,我得到的消息是,企管会的关副主任要过来接手了。”宋会计的女婿在镇里某个部门任职,他的消息具有一定的可信度。

        “咦,企管会副主任多好啊,舒舒服服的,上有一把手顶着,下有办事员跑着,想吃饭喝酒到各个企业转转走走,想清闲悠哉呆在办公室喝茶看报,多自在,操这份心干嘛。”武会计表示怀疑和不解。

        宋会计“呵呵”笑了两声没作答,候出纳脱口而出:“企管会副主任算个屁呀,那里有好几个呢,来这多好啊,做一把手既有开支权又有人事权,比他那个闲职可实惠多了。欸,宋会计,丁厂长做得好好的,干嘛撤掉他呢?”

        宋会计清了清嗓子说:“做得好就不换啦?你都知道这个位子是肥缺,那该有多少人盯着呀,这个位子没有过硬的后台关系是接不了棒的。丁厂长不是撤职,是委以重任,调到皮革厂力挽狂澜去了,领导换人用人都会有名正言顺的说法。”

        “管他呢,人家争权夺利都是为吃肉,我们干自己的活,喝点清汤寡水养家糊口就得了。”李姐作了一句总结。大家无语,不再讨论,喝茶吃零食上厕所,各忙各的去了。

        一个星期后,李科长在办公室公布了关厂长即将到任的消息,并进一步透露,前两天,关厂长就找了李科长在内的几个部门负责人谈话,主要是了解厂里的账务状况、原材料采购、销售市场、人员机构等情况。还说关厂长强调了,今年厂里的面貌要有大改观,成绩要有大突破,为此他正式上任后,会马上带着李科长和销售经理出差到全国各地去拜访那些大客户,以联络感情,加强合作诚意,提高产品的销售量。另外,为了杜绝人浮于事和吃大锅饭的现象,厂子内部将进行机构合并、减员增效、开源节流等改革措施。

        过后,趁没人的时候,李科长小声对我说:“小刘,你不用担心啊,我已向关厂长汇报过我们科室的人员情况,科室事务多,人员不会变动的。”我感激涕零,心底一股暖流升起,充满了对李科长的深深谢意,我的饭碗又保住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更换厂长的消息传得很快。作为大多数基层职工而言,是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谁来都一样,只要不是傻子,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讨论一下议论一番也就过去了,该干嘛干嘛。新老厂长的工作交接仪式在会议室举行,全厂中层以上管理人员参加了,之后风平浪静。

        李科长跟随关厂长出差了,要拜访全国的大客户,估计出差的时间不会太短。科室里的工作节奏慢了下来,大家一边干活,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李姐爱看电视剧,说的一般都是前晚的剧情,往往是自己感动自己;武会计是再婚,又怀孕了,关心的是高龄产妇的注意事项;宋会计介绍的是养身保健,吃什么菜喝什么茶;我不到二十岁,是他们调侃的对象,只有听话的份儿;候出纳的爱人是镇邮电所所长,家里的小孩和琐事有老人照料,生活无忧无虑,她多半关心的是厂里的时事,相对而言,她的话题比较激情和新颖。

        窗外下着小雨,候出纳呆呆地望着窗外,自言自语说:“唉呀,自从调进这个厂工作后,哪儿都没去过了,一直就圈在这个小地方,真羡慕他们啰,这一趟出差可以逛好多个城市咧。”

        “要不你也请个假?出去逛逛呗。”宋会计眯着两眼,盯着手里烟头上袅袅上升的烟雾,漫不经心地说。

        “您个老家伙真会取笑,钱呢,您给报销呀?哪能像人家,出门带着付账的财务科长,还有照顾起居生活的销售经理,动个嘴皮子作下指示,啥心都不用操,吃了喝了玩了,工作还顺带了。”候出纳冲着宋会计撇撇嘴,心有不平地说。

        武会计听了,笑哈哈地对候出纳说:“呦,你这想象力丰富啊,领导水平也有,我看就应该推荐你来当这个厂长。”

        “哼,我当厂长现在才不出去跑呢,我就在家等着,等着下面的那些管理干部,还有想提职当官的人,都来主动找我汇报个人思想。现钱不抓不是行家,有不听话不懂事的,就采取机构合并和减员增效两手抓,抓完了再出去慢慢玩,又不用担心后院搞团团伙伙,起火闹事。”候出纳的几句话,引得大家前俯后仰一阵大笑。

        十六

        李科长出差后,少了紧张和拘束,我觉得每一天都过得特别快。周日上午睡了半天懒觉,中午去饭堂吃饭时,毛哥特意找到我,他说仓库办的小陈这几天闷闷不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们晚上小聚热闹一下。

        小聚的地点依然是那条偏僻小巷里的小酒馆。下午到点后,我从旧旅社的宿舍出发前往小酒馆,我离得比较近,毛哥他们都住在饭堂宿舍那边,距离稍远点。我先到就顺手点了菜,脊骨藕汤、红烧鲫鱼、西红柿炒鸡蛋、干煸四季豆、油炸花生米,都是老几样。

        等了一小会,他们到了。小陈走在后面,耷拉着脑袋,神色黯然,状态不佳。大家各自落坐倒上散酒,毛哥举杯:“来,咱们好长时间没聚了,今天来个一醉方休。”说完了拍了拍一旁的小陈,小陈心不在焉地举起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

        散酒度数高,一杯下喉火烧火燎,喝一口藕汤才好压下去。年轻人喝酒眼睛总是盯着酒杯,除了偶尔夹几粒花生米或一点素菜丢进嘴里,其他荤菜较少动筷子,留在桌上让旁人看起来有面子,等酒劲一上来,话就多了,“话”成了下酒菜。

        毛哥说:“你们都知道了吧?厂里要搞优化劳动组合了,听说先将各个科室和管理部门的人员进行精简,精简下来的人员下放到各个车间,车间再自愿组合,没人要的统一划归到厂办另做安排,那去向就有点悬了。”

        我心里有底,低头吃菜没做声。瘦子大学生握着筷子,重重地敲着自己的碗沿子说:“都是老套路,新官上任三把火,树立威信呗,屁股都没坐热,情况还没摸透,就搞这一出,机关下来的干部就这个德行。我才不怕他呢,离开这儿我还怕没饭吃?”

        小陈无精打采地说:“你们是大学生,又是搞技术的,当然不用担心了,再怎么整也弄不到你们头上。唉,我们就不行咯,我们仓库办主任找我谈话了,说办公室要精简一个人,他的意思是我在仓库办年龄最小,适应性强,下放到车间再锻炼一下也是好事。”

        “都找你谈话啦?你们主任态度挺积极啊,难怪你这几天愁眉不展的了。那你想好没?去哪个车间?”毛哥问道。

        小陈又叹了一口气说:“还不知道怎么办,我平时在管理仓库时,把工具、衣帽、手套这些耗材卡得蛮紧,好几个车间主任都对我有意见,说我年龄不大,派头不小,他们哪知道是主任要求我这样做的呢,主任说有些人总想多领耗材,偷偷拿回家用。现在倒好,人家就等着我主动送上门去‘挨揍’了。”

        “你呀,被人当夜壶了,用完了就扔一边去。不要多想了,哪里去哪里回呗,你本来就是从锅炉车间调上去的,还拿过司炉工培训证,我给我们车间主任说一声,回到我这个班组得了。”毛哥拍拍胸口,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胖子大学生看着沉默不语的小陈,也低声劝道:“我们的好多同学都分到县城里的单位了,有的提干当副厂长了,有的搞出研发成果了,还有的甚至出国了,可我俩呢,就傻呆在这地方,吃不饱饿不死地撑着,还不是没啥办法,产品研发是我们的专业,可这需要时间和投入资金,厂里哪管这些,领导随便找一家科研单位私下一谈,买个现成的专利产品,拿点好处费,自己裤兜有了,厂里也交差了。我俩就是个摆设,不需要做什么具体事,混着就行。”

        瘦子大学生听完,眼睛一红,带着哽咽的语气说:“不说了,认命吧,来,喝酒!”

        此刻,小陈倒是局促起来,连忙起身一一敬酒,说自己没有思想包袱了,听从毛哥的建议,勇敢地回到锅炉车间上班。随后,大家没有再过于纠结人员精简下放之事,多是在彼此开导,互相劝慰。

        这是一场患难相扶的小聚,也是人生的一堂课。处在这样的境地,没有资格谈论所谓的人生抱负,就如地上的嫩草芽,能不能历经风雨长出头都成问题,还谈什么成为大树的理想。没有选择就不必执拗,没有后援就蹒跚前行,再难走的路毕竟是路,既然旁边都是荆棘断崖,就以“无赖懒汉”之心走下去,可以用“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安慰自己,不能学“黄巢起义”消灭了自己。生活的艰难以年代划分着种类,这些种类分布在各个阶层,不论贫穷或富有。做一个舒心的人很难。活着,就必须面临挣扎和生存,哪怕体无完肤,也得笑脸相迎。

        小陈的“精简下放”刺痛着我们每个人脆弱的心,颇有“唇亡齿寒”之感,哀叹“我命由天不由我”。我们推杯换盏激情高歌,酒精可以暂时麻痹和掩盖眼前的心乱如麻,高声呐喊可以释放年轻人不甘平庸的压抑。这一场酒喝得昏天黑地直至沉默寡言,曲终人散。

        第二天起床上班,魏大爷在门口阴沉着脸对我说:“年纪轻轻的,瞎喝那么多,浑身酒味,裤子和衣袖都是灰,出了问题怎么办?你再这样喝,不给你开门了!”我急忙道歉说,下次不敢了。我可能真的喝高了,竟然憨头傻脑跑回了旧旅社宿舍睡觉。

        脑袋稍许有些懵,我踩着点到了办公室。刚进门,李姐就叫住我:“正在说你呢,我昨天在家看了一天的电视,我们通镇电视差转台播了好多遍,说要招播音员咧,开始我没在意,后面一直插播,我一想,我们小刘年轻帅气,可以去试试啊。”

        “我哪行!都没学过,不去不去。”我摇头的频率太快,人都发晕了。

        “哎呀,去看看嘛,只当出去转转,不行就回来呗,来,我陪你去,快点啦!”李姐看着我,不断地催促。

        “不听话,这个月不给你发工资。”候出纳也斜着脑袋看着我。

        宋会计在倒水泡茶,没抬头,叼着烟的嘴里也发出了话:“反正你们手头事情不多,去看看热闹吧,李科长他们没有十天半月回不来,办公室有我呢。”

        好意难却,我跟着李姐走去通镇电视差转台。路上,李姐一边编制着毛衣,一边给我介绍招聘播音员的条件和要求:相貌端正、身体健康、高中毕业、户口不限、年满十八周岁以上,有一定的普通话基础。她认为我基本上达到了条件,叮嘱我不要怕,年轻人就要见见世面,多尝试一下,还说自己不是年龄大了,也要参加的。我知道李姐这是在给我鼓励,实话实说,我觉得是赶鸭子上架,我春节在县城街上听到过有线广播里的县电台播音员的声音,和他们比起来,我不就是个“播音盲”吗,怎么考呢?烤太阳还差不多。

        通镇电视差转台在镇政府院子里,一栋单独的两层楼房,门口挂着两块牌子,一个是:通镇广播电视管理站;一个是:通镇电视差转台。楼里总共大概十来个办公室,楼顶上架着一口白色的“大铁锅”,楼旁耸立着一座高高的铁塔。门口排着长队,都是年轻男女,有的着装干净整洁,打扮得比较洋气;有的衣着普通,鞋子上还沾着泥土。李姐上前一问,是在报名登记,于是排队等候。

        轮到我了,接待报名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男性中年人,个子不高挺和气,填完表,要交十元钱的报名费,我没带钱,李姐掏出钱先替我垫付了。中年人看完登记表又看了看我,说条件还可以。李姐听了很高兴,说我是厂里最斯文的小伙子。中年人提醒说,现在报名就有两百多人了,报名截止时间还有两天,估计人数还会增加,他们只招一个人,男女不限,两天后会请县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来面试大家。他嘱咐我回去抓紧练习,具体面试时间,注意收看电视上播出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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