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婚前

“杨医生，三天，三天就好，等我发了奖学金……”尹漱蹲在自动贩卖机旁，语气几分焦急几分无奈。

        一而再，再而三地，杨医生大概要嫌她烦了。

        可她能力就这么大，有时候，被逼急了，真想去抢银行。

        却也只能是想想。

        挂了电话，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能看到几朵攀附在水杉树上的凌霄花，墨绿和橘黄，明艳而热烈。

        尹漱盯着那树梢，指尖捏着手机，思绪飘得很远。

        “尹同学，怎么还不进去？”说话的是负责此次研讨会的教授，汤津陶。

        人如其名，儒雅温和，有种柔软的坚定感。

        尹漱意识到自己蹲着很不雅观，立马起身，刚想说话，才发觉汤教授身后还站着个男人。

        身量颇高，眼神淡淡的，毫不避讳地直视她。

        她也迎上。

        从中，她读出了恻隐的意味。

        这滋味，不太好受，但尹漱没时间细想，向汤教授微微颔首，率先回了阶梯教室。

        “引桢，听到就听到了，可别借此祸害人家小姑娘。”汤津陶是了解他这个学生的，多情且手段了得，尹漱初出茅庐，大概率招架不住。

        “汤老师，我又不是居委会的，怎么可能什么事都管，放心好了。”孟引桢也先一步进了教室。

        这个研讨会其实是n大国际关系学院研究生院的每周汇报会，不限主题和内容，单纯聊聊一周的收获或是对热点事件的看法。

        学术性没那么强，所以对本科生也开放，尹漱是日语专业的，也来凑凑热闹。也是在这里认识了汤津陶。

        她害怕空闲，用各种事情把自己填满，也就不会伤春悲秋了。

        孟引桢和汤津陶在后排落座，汤津陶在应付他那个不成器的外甥女，孟引桢在看刚刚那个女孩。

        她在往电脑上拷贝ppt。

        个子很高，甚至超过了一些男同学，灯笼袖的白衬衫，水洗蓝牛仔裤，长发用木簪随意挽了个发髻在脑后，有种凌乱的美。

        幕布的蓝光映在她的脸上，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以前老片子里韵味十足的女神。

        孟引桢觉得她是有故事的。

        汤津陶挂了电话，转头对孟引桢说：“到时候看完话剧，你带幼卉去吃个饭，讲得专业一些，婉拒她，就行了。”

        孟引桢还在盯，只回：“老师，让您外甥女演女主角真不为难，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千万别，我们要为广大观众着想，而且，这世间过得不如意的人太多，我不想一再地去刺激她们了……”汤津陶语重心长。

        孟引桢看自己老师一眼，不再说话。这过得不如意的人是谁，要他这样大义灭亲？却是懒得追问。

        汤津陶是父亲的挚友，自己从小跟着他学习各种外语，朝夕相处间，孟引桢觉得他是一个很理想主义的人，和善，悲悯，有大爱。

        想来，不让自己亲外甥女演主角也是出于上述原因的考量。

        可惜的是，孟引桢没能学到这一点，他是个商人，只讲求利益交换，其余免谈。

        临到那个女孩发表了，她在调试话筒的位置，细长的手指捏在支架上，黑白分明。

        身后的幕布出现了她准备的ppt，孟引桢由此知道了她的名字：尹漱。

        人有时候是很不讲理的，比如，会因为一个难听的名字而去拒绝一个人。

        显然，尹漱不会遭遇这样的蠢事。

        她的名字甚至还会为她营造出一种神秘感，引人探究。

        孟引桢掏出手机，轻声问：“老师，你们这个研讨会有没有交流群，我想进去，给自己储备一点人才。”

        “你确定专业对口？”汤津陶狐疑，但还是点了几下手机屏幕，邀请了孟引桢。

        感受到震动，孟引桢又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静静听台上人讲话。

        声音不急不缓，带有女嗓天生的轻细温润，又有些许沙哑，像是午夜，抚慰孤独心脏的，电台主持人的声线。

        过耳难忘。

        做的材料，逻辑清晰，字体，模板，配图，无一不让人舒适。

        孟引桢不由得问：“这是您研几的学生？”

        汤津陶：“马上读大三，小着呢。”

        “那还不赶紧撺掇着她读研，收入麾下？”孟引桢这么说，也有自己的打算。

        “难啊。”汤津陶神情几分惋惜，可以说一路上过来，他对这个学生有点三缄其口的意思。

        孟引桢也不急于一下子了解清楚，自己亲手抽丝剥茧，才有意思。

        尹漱说完结语，台下就有人举手提问。

        都是研究生，且师出名门，几轮提问下来，有几分毕业论文答辩的紧张感，但尹漱一个个答复过去，滴水不漏。

        正欲下台，孟引桢举起了手。

        还说自己不是居委会的？

        尹漱怔了几秒，有礼地说：“这位同学，感谢提问，请讲。”

        孟引桢心想自己一把岁数，被称为“同学”，真是受宠若惊，面上几分笑意，尽显风流。

        从尹漱这个角度和距离看过去，提问的人，白衣黑裤，单手插兜，五官看不真切——刚刚短短几秒，已然模糊了。

        只留下一个俗气但可以完美概括的词：惊为天人，就是少点烟火气儿。

        但尹漱确信，这样的男人，于自己，是一光年以外的平行线，说萍水相逢都有点夸大其词了。

        她心如止水。

        旁边的汤津陶眼睁睁看着孟引桢胡闹，心里几分担忧，但自己怎么管得了孟大公子呢？

        他父母都不管的。

        不如顺其自然。

        孟引桢装模作样问了几个沾边的问题，尹漱郑重地一一解答。

        本以为可以收场了，孟引桢话锋一转，问：“尹同学，你有男朋友吗？”

        尹漱在心里哂笑一声，面上波澜不惊，用和刚刚如出一辙的语气回：“这位同学你走题了。”

        说完，便下了讲台。

        孟引桢也不在意，坐下，坦然地接受各路目光的洗礼。

        他当然知道自己刚刚的提问不妥且突兀，但这只是试探的一部分。

        他需要确定尹漱这个人有几分追求的价值。

        显然，是无价的。

        如果，刚刚尹漱有一丝脸红，表现出一丝慌乱，或是结结巴巴回一句“没有”“有”，孟引桢都会立马打消念头。

        他是恶劣且张扬的，喜欢一切有挑战性的人和物。

        把一个有难言之隐，如冷雪一样的女孩拉下神坛，与自己神魂颠倒，别提有多带感了。

        孟引桢这样想着。

        尹漱收拾好自己发表的资料，留一份给负责记录的同学，再和几个熟识的师哥师姐打了招呼，就猫着腰去后面找汤老师请假。

        今天要去提交交换生的材料，地点在另一个校区，得留出路上的时间。

        汤津陶自然是好说话的，答应了。

        一旁的孟引桢把对话听得仔细，很自然地接上：“老师，我送尹漱去吧，正好顺路。”

        汤津陶看向尹漱，解释道：“这是我之前的学生，之后正好要去剧院看演出……东校区不就在剧院那块嘛，要不你就别麻烦了……”

        说完，汤津陶就又被一个猫着腰过来的师哥喊走了。

        一时间，只留尹漱和孟引桢面面相觑，甚至，尹漱还是单膝蹲着的姿势。

        “走吧。”孟引桢看清她眼里的犹豫，但依旧好脾气地邀请她。

        尹漱不想拂汤老师的面子，只好默默跟上孟引桢，从后门出去了。

        两人身高极其扎眼，惹得一些后排的同学扭头观望，这其中包括了和尹漱同宿舍的赵念念。

        她一直把尹漱当成假想敌，什么都想和尹漱争个高下，却是技不如人，索性成了个学人精兼间谍，向尹漱的仇家报告她的一举一动。

        现下，正在飞快地打着字，履行自己的职责，对方回复得很快：【放心，马上就是她哭的时候。】

        赵念念：【名额真的会属于我吗？】

        对方发了一个【ok】的手势，赵念念心顿时静了下来。

        尹漱果真是方方面面都厉害，连招惹的仇家都要挑个难度最高的。

        n城的吕家，赵念念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

        沉默着到了停车场，尹漱不尴不尬地立在过道上，等孟引桢把车开出来。

        直到这一刻，她心里还是在打算：要不还是自己打车过去吧。

        他看上去，也不像是会给汤老师打小报告的人。

        于是扭头往校门口走，没走出多远，就被一辆黑色轿车一个打弯，给生生拦住了。

        地上顿时多了道黑漆漆的车印子。

        孟引桢打开车门，下来后，猛地甩上，站在原地，喊话道：“怎么不等我？”

        尹漱承认自己被这阵仗吓到了，手指不安地摩挲着帆布包的带子。

        男人依旧是那身打扮，不同于在教室里的玩世不恭，现在的他即使站在夏日刺眼的阳光之下，也让人不寒而栗，总觉得下一秒就要从窄瘦的腰间掏出一把枪，指向她，让她束手就擒。

        最终尹漱还是坐进了副驾驶。

        同时安慰自己：汤老师不会给她介绍奇怪的人，不会的。

        孟引桢看她坐上车了，才跟着坐了进去。

        生怕人又跑了。

        路上，依旧是沉默，尹漱把包放在并拢的膝头上，一直看着窗外，虽然颈椎那块因此而酸痛不已，也不愿变换姿势。

        孟引桢时不时看她几眼，也不出声，专注路况。

        快要到东校区大门时，孟引桢陡然开口：“你就不问问我叫什么？”

        尹漱茫然地转头，待大脑恢复清明后，后知后觉地问：“您贵姓？”

        孟引桢轻笑一声，不答反问：“刚刚为什么称呼我为这位同学？”

        “一时口误，应该是这位先生，您应该早就毕业了。”尹漱稍微放松了一点。

        “孟，孟引桢，引人入胜的引，维周之桢的桢。”他说，声音低沉，有如梦幻的咒语。

        尹漱暗自记下，脑海里浮现出了他的名字。还好自己在父亲的鞭笞下，熟读《诗经》，不然还得文盲一般地问一句：维周之桢是……

        到了门口，社会车辆，意料之中被门卫拦下，尹漱这才意识到，他这是要把自己送进去？

        想拒绝，又觉得再让他倒回去怪麻烦的，便主动出示了自己的学生卡，同时说：“叔叔，进去交一下材料，马上出来。”

        “那也要暂时扣下驾驶证。”大叔说得一丝不苟。

        这下尹漱真的想让孟引桢算了，下意识抓住了他想要开自己这边置物格的手腕。

        动作急而快，略微撩开了一些袖口，露出孟引桢如玉一般质感的皮肤。

        尹漱匆匆一瞥，随即，尴尬地松开。

        他却安慰说：“不麻烦，时间还早。”

        门卫大叔还登记了身份证号，虽然前后不过几分钟，但尹漱如坐针毡。

        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蹭车坐了！

        按照尹漱的指引，七拐八拐地，终于开到了海外交流处。

        下车前，孟引桢像是故意一样，说：“我不是这里毕业的。”

        尹漱立马了然，他一不认路的，如此耐心尽职地当着司机，可不是自己欠他一个人情。

        可他马上要去剧院，似乎没时间约着吃个晚饭。

        下次？尹漱本能地不想有下次，便抛却任何合理性地，从帆布包里拿出准备当晚饭的橙子，说：“今天谢谢你，请你吃水果。”

        孟引桢一下子被逗笑，自己好像第一次对一个人判断失误，她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冷淡。

        橙子被直接摆在了中控台上，没给孟引桢伸手去拿且趁机去触碰她一下的机会。

        一股淡淡的橙香弥漫开来，气氛开始微妙。

        尹漱解下安全带，下了车。

        车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像是平地一声雷。抑或是她心里迸裂了的烟火。

        孟引桢抬眸看向立在交流处门口台阶上，几分无措的尹漱，按下副驾那边的窗户，煞有介事地评价道：“车门关得不错，下次不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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