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过江千尺浪
落雁门,玉阶之上,主峰殿中。
有二人正在舞剑。
孟春翠柳插瓶头,仲春红杏纷至开,季春桃花压枝低。
鸳鸯剑谱前三招,意喻春盛之期,如此连贯地将剑招使出来,好似春风拂面,百川灌流,禽鸟共舞,群花含蕊,一招一式亦有生机盎然之感,轻快翩然,十分赏心悦目。
双剑互为辅佐,各据领地,再没有第一回那般惊慌失措。
祝枕寒收剑之时,垂眼望见沈樾脸上笑意盈盈。
他将招风剑缠至腰际,大步上前一抱拳,抬眼望向座上众人,端的是意气风发。
“掌门,师父,各位掌事,以为此招如何?”
一字一顿,清脆如玉击。
那是当然了。
毕竟沈樾这五日没睡几次好觉,唯一睡得舒服的一觉,醒来之后又因为发现祝枕寒替他抄了一夜的书而羞愧难安,此后飞快地将那剩下的三十卷抄完了,烧了热水,把试图逃走的小猫一逮,一起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干净净的新衣服,这才去寻了祝枕寒。
当然,他没忘记把祝枕寒的外衣洗干净还他。
沈樾不好意思提及那夜的事情,祝枕寒倒也没有为难他。
他这分明是憋着一股劲儿,想要证明给掌门掌事看了,又念及祝枕寒也为此付出良多,故而修炼愈发刻苦,谨慎又小心,尽量少添麻烦,真是将一身的傲骨都给磨平了。
这不,终于等到他们展示鸳鸯剑法的这一天。
沈樾忍不住得意起来,脸颊上显出小小的酒窝,虎牙也一并露出了尖儿。
胥轻歌见了,发笑:“刚练完了前三招,这就急着自满起来了?”
沈樾道:“自不自满是一回事儿,师父你说,我与小师叔配合得如何?”
胥轻歌中肯道:“还行。”
祝枕寒心知,能让这位剑仙说出“还行”两个字,就已经很不错了。
沈樾这时候却斤斤计较起来:“只是‘还行’而已吗?”
胥轻歌疑惑道:“你何时变得这般难缠了?我记得你以前可没这么争夸奖过。”
沈樾回道:“那当然不一样了,以前是我,现在是我和小师叔共同努力的成果。”
他说得极为自然,祝枕寒猜测,约摸是之前的事情刺激到了沈樾,让他心中懊悔,所以才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道理虽然是懂的,可还是觉得心软软地塌陷下去一块。
其他人倒不知道其中纠葛,光看此番场面,都以为是他们二人关系有所缓和。
掌门道:“起先觉得你是在胡闹,如今一看,倒也不尽然。”
他说罢,又望向其他掌事,“诸位觉得如何?”
一位掌事摸了摸胡须,说道:“老夫觉得沈樾与祝枕寒之间默契颇佳,你们二位既然能够放下以往的恩怨,潜心修炼这鸳鸯剑法,即使只是三招,也足以磨砺心性了。”
旁边更为年轻的女人放下手中茶杯,淡淡说道:“就如这落雁门与刀剑宗。”
她看向祝枕寒,问道:“小师叔,你认为两派之间,能否如此轻易冰释前嫌?”
祝枕寒仰头回望,没有太多迟疑,很快给出了回应:“一定可以的。”
座上人闻言,皆是苦笑。
女人敛眸叹息道:“但愿如此。”
祝枕寒端详着她的面庞,忽然想起,在十年前,落雁门也曾有过一对赫赫有名的孪生姐妹。姐姐位列掌事,妹妹身居副掌门之位,可惜后来妹妹跟着刀剑宗的长老私奔,在江湖掀起了轩然大波,经过此等丑闻后,刀剑宗与落雁门都觉得颜面尽失,刀剑宗之内勒令禁止提及那位长老有关的事情,而落雁门的副掌门自那之后就一直空缺了下来。
或许,对人来说,越是不能触碰的东西,就越有吸引力。
就如那刀剑宗长老与落雁门副掌门,就如他与沈樾。
掌门道:“既然在座掌事都觉得你们的鸳鸯剑法前三式已然娴熟,经过此事,也逐渐培养出了默契,那我就不必再将你们二人拘于宗门。待你们收整好行囊,便下山去寻剩下的剑谱吧。剑谱一事特殊,以防旁人起贼心,所以无法广而告之,只能由你们一路上边打听边寻找线索了,不过落雁门与刀剑宗都会在暗中协助你们,不必因此忧虑。”
那么流寇一事,又当如何?
以掌门掌事的角度,祝枕寒还不该知道这件事。
祝枕寒掩住眼底情绪,并没有问出口。
恐怕他们也没有将期望寄托在两个少年身上,便干脆放任他们离开。
沈樾当然也想到了这点,嘴唇动了动,脸上流露出几分焦躁,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们迟迟未应,掌门心觉纳闷,笑问:“怎么,不舍得离开落雁门了?”
祝枕寒不经意与沈樾对视了一眼,瞥见沈樾朝着他眨眨眼睛,既是疑惑,又遮掩着不安的情绪,慢腾腾的做口型:答应呀。一会儿我还有事要留下来商量,你先出去吧。
于是祝枕寒微微欠身行了礼,应下了掌门的话。
如沈樾所说,他有意留了下来,而祝枕寒自然先行告退了。
迈出大殿,眼见着殿门在眼前重新合拢,将背后的隐秘尽数遮蔽,归于寂静。
祝枕寒转过身,正思考着要不要在门口等沈樾,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温和沉静,气度斐然,正是胥沉鱼。她站得并不远,似乎是为了等他而来的。
他唤道:“胥侠士。”
胥沉鱼浅笑:“小师叔。”
相顾沉默。
倒是胥沉鱼先开了口,她望一眼祝枕寒身后紧闭的殿门,说道:“他们一时半会儿应该是说不完的,你在门外等着,反而显得我们未能尽到主人之宜,怠慢了客人了。”
祝枕寒眸光微动,明白胥沉鱼是有话要同他说。
恰巧,他也在愁何时拜会胥沉鱼,没想到时机这么快就来了。
他说:“那就劳烦胥侠士为我带路了。”
胥沉鱼露出了然的神色,抬手道:“请。”
显然,胥沉鱼在落雁门的地位极高,备受弟子尊敬,沿途虽然也遇到了一些弟子,不过他们却没有像那回沈樾在场时嬉笑打闹,而是恭恭敬敬地先向胥沉鱼行礼,再瞥见祝枕寒时,即使心不甘情不愿的,也还是行了礼,再小声地嘟囔一句,“小师叔”。
转角步入羊肠小道,其他弟子们的声音也逐渐远去了。
胥沉鱼放慢脚步,望向祝枕寒,说道:“小师叔在落雁门这几日,可还习惯?”
祝枕寒颔首,“落雁门与刀剑宗,于我而言,实在相差不大,若非要说个不同之处出来,大约是落雁门的弟子不甚熟悉我,所以处处避让,较于刀剑宗弟子拘谨许多。”
“小师叔真会说话。”她轻轻的笑,半晌,又问,“那么,沈樾呢?”
“沈樾亦是对我照顾良多。此前练剑之时,胥侠士也看见了,我不慎摔碎玉冠,是沈樾后来借用了他的玉冠给我,我才得以整顿仪容。”祝枕寒顿了顿,又道,“想来第一回练剑时,我们二人并不习惯配合对方剑法,故而慌慌张张,闹出了许多笑话。”
他这话又是在为当时的情况解释了。
胥沉鱼却不甚在意的模样,只是说:“原来如此。”
随即,又道:“我前些日子偶然遇见了小叔,没想到他对你的评价很不错,谈了两句,才得知原来你问过他,剑谱一事是谁提出的。同他一样,我原先也以为小师叔你身为江宗主的关门弟子,性情又淡薄,大约是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的,故而有些惊讶。”
“世人对师父,大多有误解。”祝枕寒道,“师父确是对人情世故不感兴趣,甚至连弟子的姓名都记不得,然而她却教导我们,她因此吃过的苦,不希望我们再受一遍。”
“是么。”胥沉鱼眼带怀念,喃喃道,“十多年过去,想来她也该有所变化。”
刀剑宗与落雁门之间,纠葛颇多,比如那刀剑宗的刀宗长老与落雁门副掌门私奔,再比如刀剑宗剑宗长老江蓠与面前这位落雁门大师姐,曾都与前魔教教主常锦煜关系匪浅,后来渐渐断了联系后,给出的忠告又是一样的——那位教主,是个过于危险的人。
她们二人性格迥异,年纪上甚至要差一个辈分,却是在情字上同时栽了个跟头。
也正是因此,胥沉鱼与江蓠接触虽然不多,彼此之间仍有隔阂,少有来往。
“我同样也敬佩胥侠士,能有如此胆量做出此番革新。”祝枕寒抱拳道,“力排众议,不惧谣言,在短短一日内使得所有掌事的意见达成一致,我身为局外人,虽无法完全感受其中辛苦,却能够理解,试图消除几十年的隔阂,是一场漫长又艰难的征程。”
“落雁门对刀剑宗有所误解,刀剑宗对落雁门同样也有所误解。”
“恐怕并非真正身处其中之人,是无法感受到临安双璧,实则殊途同归的。”
胥沉鱼静静望着祝枕寒,似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神情有一丝动容。
说罢,祝枕寒从怀中取出了那封有些厚实的信,连同其他几封一并交给胥沉鱼。
“这些信,劳烦胥侠士帮我转交落雁门。”
他说:“其中第一封,是以我的名义而写,由您亲自交给师父的。”
胥沉鱼此时已经接过了信,闻言,惊讶地抬眼望向祝枕寒,“江宗主?”
“我知晓胥侠士与我师父性格大相径庭。”祝枕寒说,“胥侠士的心中,除却剑法,还有俗世,而师父却是摒弃俗世,心中只剩剑法。然而,在真正交心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认可彼此。山门常闭,流寇肆虐,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祝某相信往后不论坦途坎坷,胥侠士都会继续走下去,便写下此信,至于如何处置全凭你所想。”
手中的信稍沉,胥沉鱼心知,这也就是祝枕寒尽最大努力能做到的事情了。
所以她没有过多客套,郑重收下了信,说道:“多谢。”
“听说小师叔与沈樾剑法初成,你们不久后应该就会下山了吧。”
祝枕寒点点头,“大约就是这几日了。”
胥沉鱼却忽然抬头望了望山顶。
顺着目光看过去,顶上正是那座紧闭的大殿,沈樾就身处其中。
“以鸳鸯剑谱一事为由,向刀剑宗示好,确实是我向掌门、诸位掌事提出的。”胥沉鱼启唇说道,声音轻轻的,似春风游走,“然而,有一点,我觉得你应当知晓。”
祝枕寒道:“胥侠士请说。”
“我确实烦恼这件事有一段时间了,不知该以什么理由主动向刀剑宗求和,沈樾看在眼里,知道我常因此茶饭不思。于是,某一日,他对我说,师姐,不如借那鸳鸯剑谱为由,让落雁门与刀剑宗各派出一位后起之秀,共同修习,如此,不就有了联系吗?”
她继续说道:“我心知,若要两方门派竭力相助,必定得是异常优秀的少年不可,而落雁门为了表现诚意,必定会选择沈樾,沈樾这番话,无异于毛遂自荐。他向来无拘无束,自由惯了,我忍不住问他,当真愿意和一位不曾熟悉的、关系不佳的门派弟子共同修炼鸳鸯剑谱吗?他却懒懒说道,他大抵猜得到刀剑宗那一方会派出哪位弟子来。”
无法遏制的,祝枕寒心中忽然对胥沉鱼接下来的话有所预料。
“我问,是哪位弟子,你认得?他说,刀剑宗剑宗宗主江蓠,座下关门弟子,祝枕寒,世人尊称一句小师叔。”她说,“我问,倘若不是又如何?沈樾听罢,却笑了。”
“他说‘倘若不是他,就没有意义,也就无所谓是谁了’。”
说到这里时,胥沉鱼抬眸端详祝枕寒神色,旋即笑道:“小师叔,我向来不欲干涉年轻人的事情,说这些话也只是觉得你应当知晓罢了,还望你不要告诉沈樾,否则他多半会觉得我这个师姐说话不算数,说好要替他保密,怎么趁他不在的时候说出来了。”
祝枕寒方才一派镇定,如今却又因三言两语而心神激荡,如堕烟海。
他闷闷地应了个“好”字,却是难得走神。脑中想的,是他初来落雁门的那日,花枝之下,沈家小公子一身天青罩衫,浑身的配饰被风吹得叮当作响,神情冷然,以念柳剑鞘抵住他胸口,说:“倘若我知道从刀剑宗来的是你,我就不会接下这个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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