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幽人应未眠
沈樾以为这话会激怒祝枕寒。
未料他的目光不温不凉,只是在自己身上略略一扫,“沈公子,好久不见。”
沈樾一时未应,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探头探脑的同门师兄弟们。
再看向祝枕寒的时候,他紧绷的神色稍松,语气仍是不善,说道:“请吧。”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群顿时大失所望,只觉得先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
祝枕寒颔首,举步登上最后一级玉阶之时,却没料到沈樾突然发难。
沈樾的招风剑,讲究一个“快”字,自小勤练手脚,动作速度快到常人难以看清。
他本来就离得近,站在祝枕寒之上的最后一级玉阶,手臂一沉,手腕一抖,将他腰间的念柳剑解了下来,祝枕寒瞳孔微缩,伸手欲阻,指尖却只触到沈樾腕间一截肌肤。
像是被那种炽热的温度烫伤一般,祝枕寒猛地抽回了手。
沈樾注意到他动作,却像是没发现似的,兀自拔剑出鞘,腕节翻动,挽了个漂亮的剑花,腕上银镯晃动,隐隐绰绰露出那过于滚烫的肌肤。他这下子终于敛去了面上的不虞,端详了一阵剑锋上的翠色,唇边绽开狡黠的笑意,重新将念柳归于鞘中,道:“落雁门,有落雁门的规矩。倘若小师叔不知该如何看管自己的剑,那就由我代为看管吧。”
祝枕寒听到人群中传来小小的欢呼声。
但是,他如今已经没有半点心思再去关心旁人了。
陈旧的记忆在匣中翻腾,噼噼啪啪发出闷响,不断地撞击在他心扉上,令逐渐愈合的痂重新裂开了血痕,一种终于挣脱桎梏的快意和与之而来的疼痛感同时涌上心头。
他想起他也曾轻巧地用手指环过那截腕节,拇指覆于其上,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跳动的脉搏,一下又一下,彰显着过于明媚肆意的活力。那时候也是这般灼热的吗?
时间过了太久,如今再去回想,他也记不清当时的温度了。
祝枕寒的指尖微微抽动一下,继而隐于袖中。
再看向沈樾时,他的眼神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客气道:“那就有劳了。”
沈樾掂了掂手中的剑,轻哼一声,视线越过祝枕寒,朝那些凑热闹的同门弟子道:“各位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们,我承师命而来,同他还有要事相商,就先行一步了。”
说完,他手一伸就拉住了祝枕寒的衣袂,低声道:“愣着做什么?走了。”
清风微拂,青袍青年在前,蓝袍青年在后,一前一后走着,前一个拐过转角,脱离众人的视线之后就松开了后一个的衣袂,自顾自地往前走。祝枕寒垂眼看去,素来严整的衣袂上留下了一道道曲折迂回的痕迹。他也仅仅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就抬起了眼睛。
沈樾步伐轻快,袍角飞扬,起伏不定,回回如潮。
祝枕寒试图将面前的青年与两年前自己所见的那最后一眼相对比。
然后他发现,沈樾比那时候似乎还胖了一些。
倒也不能说是胖,只是脸颊上的肉更明显,笑起来时酒窝也陷得更深了。
他原本想问沈樾这些年过得如何,眼见这副模样,也觉得没必要问,索性沉默了下来,让他们之间的氛围重新归于阔别已久的安静,一时间只听得见耳畔涤荡的风响。
沈樾却是最见不得静的。
沉默半晌,忍不住开了口。
一开口,又不自觉带上了嘲弄的语气,说:“小师叔真是好度量,被别门弟子指指点点,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夺了兵器也丝毫不在意,难怪都说你清心寡欲似谪仙。”
祝枕寒说:“这一点,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
此话一出,沈樾和祝枕寒又同时沉默了下来。
分明是祝枕寒自己说出来的话,他说了之后却先哑了,像那腌臜话不是从他那张清清白白的口中说出来的似的,面上有几分窘意,嘴唇开开合合,又说:“我失言了。”
沈樾忽地止住脚步。
适逢枝下,花开半树,花瓣纷纷扬扬的落,包裹着馥郁的花香。
他拧转身形,手中念柳剑横扫过,剑鞘直抵住祝枕寒胸膛,划出一道界限。
“祝枕寒。”他冷着脸,说,“两年前,你可以狠下心来对我不闻不问,两年后,我也可以将你视作陌生人。此次鸳鸯剑谱一事,师门全权交给了我,倘若我知道从刀剑宗来的是你,我就不会接下这个差事。我希望你与我之间,能够不提那些前尘事。”
掌心中那块浅色的皮肉又开始传来阵痛。
祝枕寒按捺住那股突如其来的痛意,淡淡应道:“好。”
沈樾见他答应得这般痛快,脸上却又浮现出怒意,似乎是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两样都不能够叫他满意,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直勾勾盯了祝枕寒一阵,眸光微微闪动。
他说:“你总是如此冷静自持。”
这话听不出来褒贬,祝枕寒正欲开口,又听得沈樾说道——
“祝枕寒,我改主意了。”
“剑谱残页,就在我手中。我如今不想和你一同修鸳鸯剑法,不过,你来落雁门这一路上跋山涉水,倒也辛苦。如果你愿意委身修女剑,我就同你修鸳鸯剑法,如何?”
随着话音落下,剑鞘从祝枕寒胸膛处挪开,顺势滑落,鞘尖垂向地面。
祝枕寒的喉结上下轻轻一滚,少有的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在他,甚至是在所有人的预想中,沈樾剑法灵动飘逸,剑招叠绵,自然是修女剑。
见祝枕寒讶然,沈樾终于笑了,问:“小师叔,你若不答应,要如何回去交差?”
祝枕寒这下明白了,沈樾是故意给他下绊子,想看他难堪。
他考虑的是两个人的剑法,沈樾考虑的是如何才能叫他下不来台阶。
两年了。
祝枕寒想,两年,沈樾的心性还是没有任何长进。
江蓠和池融想的是沈樾会设计陷害他,致他于死地,然而沈樾却要当面刁难他。
如此幼稚,如此天真,简直是小孩子脾气。
祝枕寒这厢稍作迟疑,沈樾更是十分得意,说道:“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
林间忽然传来一声柔柔的猫叫,打断了他后半句话。
小花猫像一团黑云,也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直挺挺地往两人的方向跑,先是讨好似的在沈樾四周转了一圈,然后飞快地往祝枕寒膝下蹭了过去,“喵喵喵”地撒着娇。
祝枕寒的目光登时软化了许多,俯身去将小花猫抱了起来。
小猫一被抱起来就往他的臂弯间拱着脑袋,很是亲近。
沈樾的话被打断了,有点儿无奈,本想伸手去揉小猫的脑袋,发觉这猫是在祝枕寒怀里,若要伸手过去,就不得不往祝枕寒的方向靠拢,于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你知道我住所在何处。”他说,“想好了,明天早上来找我。”
说完,沈樾转身要走,还未抬步,就发现祝枕寒的视线还藕断丝连地黏在他身上,神色虽是淡淡的,眼神却稠,他料想祝枕寒这个剑痴是惦念着他的剑,于是晃了晃手里的念柳剑,剑柄上的穗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可爱声响。他说:“怕你跑,先放在我这里。”
这句话结束,他就真的走了,轻功一驭,身形如燕影掠过枝头,未惊起繁花。
当夜,祝枕寒躺在陌生的厢房中,难得做了个漫长而陈旧的梦境。
梦里雾气逐渐散去,显出一个男子的身形,远观似摇摇落雪,近看似檐头留风。
他年纪虽轻,不过十七八岁,刀剑宗上下却都要尊称他一句“小师叔”。
在世人的印象中,他总是矜持端庄的,一丝不苟的,有着不属于他年龄的冷静。
不过,他此时却蹲着,衣袂逶地,剑置于膝上,也不知道是在瞧什么。
断瓦缝隙间,传来一声细细的、微弱的猫叫。
清高自持的小师叔犹豫了一秒钟,伸手去招那小猫,“过来。”
小猫哪里知道他是要救它,像是惧他身上寒意,又往里缩了缩,差点就要卡住了。
蓝袍男子只好退而求其次收回手,嘴唇动了动,试探性地唤道:“猫儿,过来。”
见小花猫无动于衷,他露出了为难的神情,环顾四周一阵。
然后压着声音,喊了一句:“咪咪?”
檐上的人终于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闻声抬头,便瞧见檐上蹲着一个少年,身上悬着金银饰物,晃得灼眼,乌发束起,又随意披散几缕,发尾微微卷曲,落于肩头,眼里是盛不住的盎然笑意,肆意生长。
见那高洁无暇的人终于望了过来,不久前才与他在比武台上交过手的少年擦了擦眼角挤出来的泪珠,语调还带着笑音:“小师叔,不是天底下的猫都叫‘咪咪’的。”
他想说,我记得你是落雁门的沈樾。话到嘴边,望见少年眉眼舒展,与方才在台上应战的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截然不同,于是鬼使神差的,问道:“你又有什么办法?”
少年跃下檐头,动作轻盈,然后蹲在了蓝袍男子的身边。
大抵是刚吃了新鲜青梅,他身上还带着一点儿酸甜的味道。
他呼哨一声,一只巴掌大的小雀飞了过来,落在地上,扑棱着翅膀,跳来跳去。
夹缝里的小花猫很快被那只小雀所吸引,慢慢探出身形,没过多久就出来了。
未等它扑住小雀,少年就伸手把它拎了起来,小花猫喵喵几声,小雀趁乱飞走了。
少年得意洋洋地转过脸,望向被称为“小师叔”的人。
“你看!”
眼前的少年举着手里的小花猫,笑意盈盈,是要给他看。
然而他却只注意到少年微启的唇缝间,露出了两颗有点可爱意味的小虎牙。
梦境倏忽间褪去,祝枕寒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头疼欲裂,黑暗涌入视线。
小猫在枕边睡得正香,祝枕寒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就发出了舒服的呼噜声。
明明他离沈樾是这样的近,近得只需要半盏茶的时间就能够走到他的屋檐下。
然而,即使是在那寂寥的两年中,即使是在他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握住剑的时候。
他也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一样,如此真切地想念过沈樾。
好似风雪倾巢涌入喉中,冲撞了唇舌,能从滚烫的血腥味中嗅到一丝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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