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年夏天格外地热,连日高晴,太阳炙烤着大地,热得全城的狗都剃了毛。

        祸不单行的是,剧院的空调三天了都还没修好!

        “二毛哥,新闻上说北极圈都33°了,咱们排练室空调35°,这日子比北极熊还惨,铁定要先灭绝了。“  我去租了套工具箱,回来路上董晓伟给我打电话抱怨。他是我们剧院的反派担当,170的个子,170的体重,比北极圈多的那两度大概就是他人造升温的。

        “少贫嘴,明天灭绝,今天也得排练。”

        “那你快回来,我……我不行啦……”  电话那头,董晓伟气若悬丝道,“带……带两块雪娃娃……”他旁边吵吵嚷嚷了一阵,“哦,十块,熊爷爷你要不要?哦十一块。”

        “……”

        我顶着42°的太阳,抱着工具箱转身进了个小卖部,买了五根棒棒冰和一瓶矿泉水。  买回去了,以董晓伟为首的“反动分子”在排练室木板上滚来滚去,“压迫啊,剥削啊,不要人活了啊,资本家骑在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拉屎拉尿了啊。”

        “去你的,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雪娃娃都涨价到三块五了,还有说了多少次,你熊爷爷糖尿病!再惯他老人家吃糖,我剁了你!欸熊爷爷,来,喝矿泉水。”  我分完棒冰和水,一脚一个地板啊啊怪,“吃完都起来排练了,晚上有演出呢!4点准时化妆啊。”

        “二毛哥,你男主角呢你上哪儿去?”

        “熊爷爷替我对下词,我先把空调修了。”

        “我们二毛哥真是十项全能,才貌双全,想嫁!大大滴想嫁!”    董晓伟贴两片假胡子,今晚演个油皮汉奸,加上他自带的满脸横肉,简直本色出演。

        爱国主义青年我本人,自然一脚上去为国除害了。

        ……

        等我满头大汗从空调总控房钻出来,观众已经开始入场了,照例是隔壁广场舞的大叔大妈来捧场,带孙子孙女过来吹吹空调乘乘凉,倒也能把小剧院坐个半满,董晓伟自带笑点滑稽出场的时候,哄笑声也挺真情实感,因此就算我爹留给我的这个剧院入不敷出,摇摇欲坠,在破产边缘可劲徘徊,我也没有轻易放弃的打算。

        演员嘛,有一个观众就得演。

        估计今天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最后谢幕的时候观众寥寥,零零散散分坐在各个角落,好几个都睡着了,演员们最开始还会委屈愤怒,后来这种情况成了常态,大家也就麻木了,谢完幕,该怎么乐呵怎么乐呵。

        这边刚谢完幕,董晓伟妆都不卸,两片小胡子倒飞着带着一群猴子猴孙去后门点串去了。  “点烤串!走走孩儿们辛苦了,董哥哥请你们吃烤串!二毛哥买单!”

        这贱胖子!

        我也没直接回后台,穿着戏服去了观众席,挨个把呼噜整天响的观众老爷们喊醒,把他们送走后我再帮熊大爷把大门关好——旧式卷帘门,生锈了他一个老人家力气不够不好拉。

        我本来以为这天和平常也没什么不同,准备关了门打扫后剧院就回头去找董晓伟他们。

        “你好?”  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外问道,中等身材,啤酒肚很壮观,崩得衬衫扣子岌岌可危。这是刚刚的为数不多的观众之一,也是唯一一个在谢幕时站起来鼓掌的观众,我认出他的脸来。

        我只得把拉到一半的卷帘门再拉起来,“你好,是有什么东西掉了么?”

        “是的,我掉了东西。”男人搓着手,面色潮红,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热的,“亲爱的,我把心掉到你这儿了。”

        说完,这位观众还娇羞地冲我比了个爱心。

        我:“……”

        当然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眼前的是赫赫有名的金牌经纪人谢奎,只当是个狂热的粉丝,介于当时的真实情况,还得加上“变态”两个字。

        因为熊爷爷一个拐就上去了。

        想来我们剧院不是培养名角的,卧虎藏龙的都是武林高手,我爹能一板凳打退拆迁队伍,熊爷六十八高龄了,拐杖耍得那叫一个十八罗汉悟空降世赫赫生风,“臭流氓!刚糟蹋我们二毛!给我滚!”

        我边拦着大爷边心情复杂:我一个大男人,糟蹋是不是有点用词不当……

        那人在地上被抽得喔喔喊,  “老人家!误会啊误会!我只是讲了个土味情话!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不是gay!我娃儿斗六岁了!”

        我好说歹说把熊爷爷拦住了,戏服都被汗打湿了,我喘着气坐到剧院门口的台阶上,“不好意思啊,先生,我家老爷子不知道这些,”

        男人爬起来也坐台阶上,“没事没事,我这个没正经惯了,该挨打。”他在怀里摸了摸,递了张名片过来,“小兄弟怎么称呼?我叫谢奎,鼎盛影视的经纪人,这是我的名片。”

        “我叫司镜若。”

        “你好你好,司先生,是这样,我看了你的演出,我觉得你非常适合我们一部电影的角色,想邀请你来试个镜?”

        我皱眉道:“我一个三流话剧演员,从没接触过……”

        谢奎激动地打断我:“表演的本质都是一样的!而且你只是明珠蒙尘!在这个破剧院实在太屈才了!相信我的眼光,你绝对会火!”

        彼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娱乐圈那个赫赫有名捧谁火谁的金牌经纪人,只当他嘴里放屁,说话可信度和街头理发店王tony差不多。

        “不好意思啊,这破剧院是家父留给我的,暂时没有改行的打算。”  我歇够了,笑眯眯地站起来,拍了拍青长衫上的灰,“感谢您今天捧场,欢迎下次再来。”

        “欸?小兄弟?你要不再考虑……”

        “熊爷,送客关门!”

        ……

        后来董晓伟知道这事儿,指着鼻子骂我傻,“你傻啊!当明星诶?!你知道咱们演一晚上多少钱?!一个明星演一个小时的戏赚多少钱么?”

        那拜金嘴脸过于真实,我特想把烤串往他鼻子插。

        “咱们自己人骂骂小破院,可以,外人骂,不行!”  我心里也憋屈,仰头喝了半瓶啤酒。

        “得了吧,别人不骂就不是了么?你爹清高你也学着清高!不是,咱这小破院有啥好清高的呀?还当咱们百年剧院天团历史文化遗产啊,连来拍个纪录片的都没有!剩咱们几个,白天兼职晚上排练,再看看你,大学上成个什么样,你前途在哪你不知道么,在这儿耗着有什么用?行,你耗就耗着,我也乐意陪你耗!但看看熊爷多大岁数了,几十年如一日给您家看大门!8012年了大少爷!退休金总该发吧!”

        “……  ”董晓伟这货,喝了点酒就瞎咧咧,我吵不过他,摔了啤酒瓶走了。

        清高?我做梦都想明天就中彩票,恨不得被个大富婆包养刷爆黑卡,恨不得明天就交往个白富美吃软饭好还了我的蚂蚁花呗!

        我出生在一个话剧世家,从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儿就开始表演话剧,从《大陆春秋》到《共和万岁》,从《孔雀东南飞》到《雷雨》,到《日出》到《茶馆》,演了进百年,到了我这辈儿,话剧世家就剩了个空壳,话剧院几次翻修成了危楼,房地产商一直对我家这块地皮虎视眈眈的,我爹还在的时候就三天两道来劝他卖了剧院,一夜暴富不是梦,甚至还承诺让我直接念上戏……我爹这辈子吧,没演成了名角出来,倒是养了一身名角脾气,“让我对资本家低头!做梦!”    操起一根长凳就把人揍走了,局子一日游回来,我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剧院的光景也一日不如一日,但他还是演着,演周冲,演鲁大海,演杨白劳,台下一千个人,一个人,根本影响不了他,他肆意地大哭着大笑着,朋克得不行。

        但朋克也不能当饭吃,日子还是要过的,大门写个拆字,谁还要来看戏,没人来看戏,剧院没有收入,演员都跑了,戏也排不了  。我爹少爷出身,前半辈子活在赞誉中,把自尊心养得太娇贵了,以至于后半辈子的清苦还没开个头,他就因为无戏可演一命呜呼了。

        他倒是一辈子酷了个够,临死前把剧院托付给我,要我“龙门风骨,磊落坦荡,坚守话剧脊梁,塑造顶天立地澎湃万里的民族之魂。”

        说得简单,也没给我加个日进斗金的buff再走。

        我躲剧院厕所搓了搓脸,从口袋里把名片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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