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虽然中秋已经过了,但海上的残月依旧明亮。
史将军的小楼前面,升起了一簇篝火,厨艺精湛的厨娘正在烤着一条大鱼,一边的石板上,还炙烤着一些贝类和螃蟹。
史将军这会儿心情颇为不错,主要是这岛上已经很久没来几个像样的客人了,再加上贺境心可是监察使,并且刚刚寒暄的时候,话里话外还暗示了,她与皇帝关系不错,时常上折问候,这金门岛上风光不错,果子可口,她打算把果子推荐给皇帝。
史将军听话听音,这贺大人口中说着要介绍金门岛上的风土人情,这风土说了,人当然也会提一提,他可能很快就能从这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调走了!
“来,贺大人,我敬你一杯!”史将军端起酒杯,冲着贺境心扬了一下,“招待不周,贺大人海涵。”
贺境心从容地端起酒杯,“史将军客气了,今晚上厨娘做的这些,我们以前可从未见识过,这些鱼虾蟹一捞上来就被送来,这种新鲜滋味儿,寻常人可是尝不到的。”
“也就这一点乐趣了。”史将军笑着摆了摆手,“我们这儿别的不多,海货管够。”
他说着,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贺境心也没有扫兴,也将酒杯里的酒喝了。
宋钺盯着两人看了半晌,犹豫地端起杯子,一脸英勇,凑近嘴边就也要来个一口闷。
贺境心并没有回头看他,却精准地拉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凑到唇边的酒杯压了下去。
史将军看到这一幕,稍稍有些意外。
贺境心已经笑着开口:“我家大人不善饮酒,喝了就倒。”
她说着,这才回头看宋钺,月色与火光之中,她漆黑的眸子里仿佛又无数星辰藏匿,“莫要逞强,史将军与我们同朝为官,为人和煦好相处,不会在意你喝不喝酒的。”
“对,宋大人不必勉强。”史将军笑道,“宋大人尝尝咱们岛上的特色。”
厨娘此时端起一只盘子,装了一只奇奇怪怪的黑色刺球,里面还冒着热气,里面装着的像是炖蛋,厨娘将盘子端到宋钺面前,宋钺嗅了嗅,是炖蛋,但又好像比炖蛋的味道更鲜甜一些。
宋钺端起来,拿起放在盘子上的勺子,舀了里面的蛋羹吃了一口,入口鲜香绵密,与普通的蛋羹截然不同,宋钺吃完一口,抬起头问史将军,“此为何物?”
“那是海胆,海胆的黄很是美味,尤其是做成海胆炖蛋,尤其美味。”史将军道,“来,都不要客气,今天吃好喝好,诸位来这儿就是客,自在些,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
他举起酒杯来,众人举杯,沐浴着月色喝光杯中酒。
福伯挺喜欢烤鱼的,一边滋溜着小酒,一边吃着烤鱼,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着愉快。
贺影心看起来对螃蟹情有独钟,一手抓着一只蟹钳,大口啃着蟹肉。
张满心情不算好,一个人闷头喝着酒。
也没有人劝她。
这里除了史将军和做菜的厨娘之外,都知道张满和赵承溶的关系,旧人相见,强行归纳在角落里的过去,会不受控制漫上心头,张满心里一定很不好受,或许这个时候喝点酒,大醉一场,把所有的情绪发泄出去是一件好事,否则这些事情压在心里,伤肝伤肺。
篝火堆发出比噼啪响声,气氛异常和谐,烧烤起的烟气浮上来,奔着月色而去。
此时村子里,赵承溶正在收拾东西,青葵要帮他,被他拦住了,他看着这屋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很多回忆漫上心头。
狼狈不堪地抵达金门岛后,他其实大病了一场,是青葵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他当时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可是最后却还是活了下来,后来他们建了房子,一点点地置办家里的桌椅板凳,如今这里看起来,已经是个虽然简陋但能遮风挡雨的家了。
他每日去采石场,牛马一般地被催促着干活,只有在这里才能有片刻喘息的余地,慢慢的,他竟然开始习惯这样的日子,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为了这一点感到惧怕——自己可能这辈子都得留在这里,就这么过一辈子了。
再想起鲜衣怒马的过去,就有一种恍惚感,仿佛那已经是上一世的事了。
这让他浑身发冷,牙齿打颤,从高处坠落,最是残忍,倘若从来不曾见过繁华,一辈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吹着海风看着潮涨潮落也是一种浪漫,可他曾经上九天揽明月,好像距离这世上最尊贵的那个位置无穷近,近到就像是天空闪耀的星子一般,仿佛触手可得。
他仔细地把桌子擦干净,碗筷放回台子上,一开始他不会做这些,总是笨手笨脚的打坏碗,青葵从不会怪他,只会替他找补,说他生来尊贵,从未做过这些粗活,甚至想要让他什么都不要做,她继续伺候他。
但赵承溶坚持自己做,他知道的,会笨手笨脚,不过是因为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不甘,认为自己不应该做这些卑贱之事,可他如今已经不是皇子,不是高高在上的秦王,他只是一个罪犯,一个庶民。
他迟早要接受这一点的。
如今,他终于坦然接受了这些,虽然午夜梦回仍然会回到长安去,可他已经能够克制自己了。
却怎么也没有想过,原来守住眼前的苟且,也是一种奢望。
人好像总是这么贱,总是对求而不得之物念念不忘,总是等到快要失去时才意识到那样东西的珍贵。
敲门声就在此时响起,赵承溶心里有数,这个时候来找他的,大概是住在隔壁的赵承礼。
他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赵承礼。
赵承礼不是空手来的,他手里提着一只粗瓷酒坛子,他拎起酒坛子冲着赵承溶摇了摇,“喝酒吗?”
赵承溶将桌子搬到门口去,两人坐在月色下,就着一叠小鱼干喝起了酒来。
“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赵承礼几杯酒下了肚,才把心中那股惶恐稍稍压下去了一些,“以前还希望皇上想起我们,好歹喊了这么多年父皇,会把我们接回去呢……”
“现在也算是要去长安了。”赵承溶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这算不算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赵承礼:……
神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句话是用在这里的吗?!
赵承礼默默地又给自己灌了一杯酒,“多喝点吧,说不定这辈子,就只能喝这一回了。”
赵承礼曾经是四皇子,谢家干了些什么缺德事,他也不可能一点也不知道,当初赵长生的死,谢家在背后出的力也挺大的。此次回长安,他们作为人证,怕是不得善终,能落得个全尸就算是祖宗在地下立了丰功伟绩,阎王爷格外开恩了。
赵承溶今天的话格外的少,哦,这么说也不对 ,他好像一直话就不多,只是今天更少了。
一坛子的酒,慢慢越来越少,最终见了底,劣质的酒很容易喝醉上头,赵承礼眼睛发花,盯着天上的星子,感觉天空都朝自己靠近,像是无数星辰坠落,朝他奔涌而来。
他吓得眼白一翻,醉死过去。
赵承溶也醉了,但他比赵承礼要好一些,他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带着水汽和酒气进了屋,他走的慢也走的还算稳,他进了屋,房间里还点着灯,他下意识地想,太浪费了,灯油很贵,这么点着太抛费了。
他想吹熄的,但想到什么,最后还是没有,他举着油灯走到竹床边上,青葵已经睡着了,只是她应该是在忧心,眉心皱着,就算睡着了都没有松开,抬起手,轻轻按在她眉心,替她舒展了眉眼。
他目光在青葵脸上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挪到她的腹部,月份还浅,尚且没有显怀,他紧紧抿着唇,一定是因为喝太多的酒,让他此时情绪有些失控,最后一夜,他发现他舍不得离开这里,舍不得离开青葵和他的孩子。
他心中百般忧思,担心自己回不来,青葵一个人在这里要怎么办,让她留着孩子是不是不好,未来还有那么远,她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
想到这些,赵承溶就觉得心口发闷,他将油灯放在一边,吹熄了,然后他换了一身干爽没有酒味的衣衫,蜷缩在青葵身边闭上了眼睛。
而此时的小楼前,史将军已经喝醉了,被随从抬下去歇着了,宋钺只喝了一杯酒,没有倒下,只是脑子有些不清醒。
张满喝醉了,却还在喝。
贺境心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
这座小楼建在崖边,站在这里,能看到不远处静谧的海,漫天的星辰闪耀,这里的夜空分外清晰,一时间倒是叫人分不清天空与海面的分界线。
宋钺走到贺境心身边,与她一起看着远方,他牵住了她的手,“真好看啊。”
“是啊,真好看。”贺境心应了一声,“宋二,你认得出天河在哪儿吗?你看这里的星星这么清晰,你知道牛郎和织女在哪里吗?”
宋钺迷迷瞪瞪地看着天上的星星,“唔,是那一颗……不对,是那颗,一定是那颗……”
贺影心啃完了最后一根蟹腿,十分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扭头就看到宋钺抬手指着天上的星星,正急切地对着贺境心说着什么。
贺影心:……
天上那么多星星,鬼知道他指的是哪一颗哦。
“可惜今天不是十五啊。”福伯仰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圆月有缺,好像少了那么一份圆满。
“那又有什么关系,家人都在身边,月亮不圆又怎样啊。”贺影心不在意地道,“再说了,这不圆的月亮,也很好看呀。”
福伯愣了一下,随后大胜笑了起来,福伯年纪大了,牙齿掉了一颗,笑容大一些的时候就能看见,所以一般福伯不会笑成这样,但现在福伯却笑的半点没有包袱,“小影心说的对,家人都在跟前,就算是月牙也能补全了。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竟然还没有小影心看的透彻咧。影心以后肯定是有大出息的。”
贺影心半点不谦虚地挺直了胸脯,“对,我是我家第二聪明的人呢。”
第一聪明的是他姐!
“哈哈!”福伯被逗的笑声越来越大。
站在崖边的两个人扭头来看,随后对视一眼,相视一笑。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从长安城到青州,从青州到并州,再从并州一路向南贯穿整个大晋,来到了最南方的海中小岛上。
无论四季如何轮转,无论前路是坎坷还是坦途。
不为昨日逝去而忧心,也不为明日之愁而烦忧。
此刻的他们活在当下,立南海之角,看星辰闪耀,听涛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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