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身似浮萍无归处
救下鸢娘的,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他带着一个书童,吓退了那车夫。
书生看到鸢娘的时候,眼睛都亮了一下,但随后就低下头去告罪一声,唐突了姑娘。鸢娘在雅韵楼里,见惯了各色恩客,自然也有读书人,也有书生见了她就变作呆头鹅,但许是因为刚刚惊险万分之中被他救下,鸢娘觉得眼前这人,赤诚可亲。
书生邀请鸢娘坐他的马车,那里距离雅韵楼还有一段距离,鸢娘应了。
一路上,书生与鸢娘,称得上一句相谈甚欢,旁人觉得鸢娘不知天高地厚,但书生却很能理解她,你来我往的,竟好似相处多年的知己好友。
鸢娘被送回了雅韵楼,那之后,书生便时常回去见鸢娘,一来二去的,鸢娘与书生便生了情愫。
“谭郎告诉我,他会替我赎身,会带我回家。”黑暗藏住了鸢娘眼中的嘲讽之意,“他说,他不会辜负我。”
“我相信了。”
“花魁娘子的赎身钱,应该不少吧,只是一介书生,怕是给不起。”贺境心道。
鸢娘:“他并非普通书生。”
那位许诺替鸢娘赎身的书生,家中也颇有资产,他是风家的远房亲戚,本是来阳直县求学的。
那一天,书生很高兴地将一张卖身契交到了鸢娘手上,鸢娘当时看着那张卖身契,红了眼眶。
“他请了八抬大轿来接我,我收拾了行囊,换上了新衣裳,把自己收拾妥当。我太高兴了,所以没有看清楚,鸨妈脸上的笑容根本不达眼底。”
当时,满楼的花娘都羡慕她,所有人都在祝贺她,祝她得偿所愿,非但得了自由身,还能嫁到好人家去当正头娘子了。
她怀揣着所有人的祝福上了轿,她坐在花轿里,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她当时在脑海中,妄想了很多种未来。
轿子行了一半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前面抬轿子的轿夫过来,说是有个人拦路。
鸢娘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她掀开轿帘看了出去,却见轿子前面站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件虽然破旧,但洗的却很干净的青衣,长得笔直,见她掀开轿帘,低头看过来,四目相对,他很快挪开视线,像是不敢多看她一眼。
鸢娘眉心微皱,只因那人一脸的麻子,很是有碍观瞻。但大概是因为这张脸太有特点,她瞧着有那么点眼熟。
“娘子。”他想要往前走,却被轿夫拦住了,“我有重要的话想与你说。”
鸢娘绞尽脑汁想了想,恍然想起来,她为何会觉得此人眼熟。
这一年来,她时常晚归,归来的路上,这个人好几次都会从她的小轿边上走过,他似乎在看她,但等她顺着视线望过去,又只能看到这人仓促转开的视线。
“你想说什么?”鸢娘压下心中那点不悦,还是开口问道。
那人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他绕开轿夫,走到了轿子边上,他看起来很局促,“娘子……我带你走吧,那个给你赎身的,不是个好人……”
“住嘴!”鸢娘顿时就怒了,她收回视线,也懒得和此人多话,比起眼前这个看起来就很奇怪的麻子,她自然更愿意想你与自己来往了大半年的谭郎,那卖身契不是假的。
“我说的是真的……”那人急声道。
“证据呢?”鸢娘问,“你说谭郎不是好人,证据在哪里。”
“我听说……我听说的……”那人很焦急,他迫切地想要让鸢娘相信自己。
但只是一个听说,如何能算是证据。
鸢娘放下了轿帘,轿夫抬着轿子继续往前走。
那人还追在后面,追了一段之后,被人拦住了。
原先的好心情,因为这一打岔而消失殆尽,犹如青天白日里飘来一抹阴云,鸢娘心中没来由的,也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她喊住轿夫,想让轿夫停轿,但轿夫却敷衍地告诉她,马上就要到了,再等一等就好。
鸢娘那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掀开轿帘,想要跳下去,然而原本还算客气的轿夫,却一下子变了脸,鸢娘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如何比得过五大三粗的轿夫,她最终被绑住手脚丢进轿子里,担心她瞎叫唤,还被用布堵了嘴。
鸢娘害怕极了,她脑中乱七八糟,她不愿意相信谭郎是坏人,他明明与她心意相投,明明能够理解她,他们往来这么长时间,怎么会是假的呢?
她在轿子里,被一路抬到了一处别院。
她被人粗暴地从轿子里拖下来,然后她就看到了昔日那些追捧过她的人,都用一种嘲讽又冰冷的眼神看着她。
站在最前面的,赫然是常家的那位二爷,被她当众拒绝纳妾,装作毫不在意,体面退场的那个男人。
“哟,这不是我们的花魁娘子吗,这一身嫁衣,八抬大轿,是要嫁人当正头娘子啊?”常二爷讥讽道,“看不上我,倒是看上个没用的书生。”
“不过是个玩意罢了,不识抬举,她这种人,哪里配得上二爷。”
“看不清自己的身份,还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世家贵女吗,一个楼子里的脏东西,也敢眼高于顶,简直不知所谓。”
周围,那些看起来体面的人,开口就是刻薄的辱骂和讽刺。
鸢娘心沉到了谷底,她没有想到,这位常二爷竟然如此记仇,她挣扎着想要说话,有个下人上来把堵着她嘴的布拿掉了,她大口大口喘着气,“我已经赎身了……我不再是楼里的花娘了!”
那群人面面相觑,随后爆发出了更大的嘲笑声,像是她刚刚说出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
“赎身了,还能再卖身啊。”有人恶意满满地说。
鸢娘浑身发抖,她知道,今天怕是不能善终了,但没关系,至少她如今不是花娘了,去死也可以是自由身!
鸢娘挣扎着要去撞墙,却被人拦住了。
“想死啊,这可不行啊,你这么死也太容易了些。”常二爷冷声道,“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死了,你那位相好的可不好收场了啊。”
鸢娘整个人都僵住了,她猛地回头去看常二爷,“谭郎……?”
这位常二爷是什么意思,谭郎没有背叛她吗?
却见常二爷拍了拍手,很快,被五花大绑,脸上青青紫紫的书生被从里面推了出来。
鸢娘瞪大了眼睛,瞳孔剧烈收缩,不敢置信地看着谭郎,原本死寂一片的心脏,此时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甚至能听见血脉贲张地声音,“谭郎……谭郎!你们把他怎么样了,你们放开她!”
“唔唔……”谭郎额头青筋暴起,他紧张地看着鸢娘,眼中满是愤怒和担心之色。
“你继续寻死啊,你死了,我就让人打死你的谭郎,让他和你一起去死。”常二爷威胁她。
鸢娘挣扎着想到书生身边去,“他是无辜的,是我有眼无珠,不识好歹,落了二爷您的面子,您对付我可以,求您放过他,他只是一个普通书生而已!”
然后,鸢娘面前便被丢下了一张卖身契。
赎身了又如何?
她不过是个浮萍一般无依无靠的孤女,在这些权贵世家面前,她连人都算不上,曾经被追捧而捧起来的傲骨,在此刻彻彻底底被折断。
她被压在地上,脸蹭着粗糙的地面,有一种灭顶的窒息感将她吞没。
一切好似回到了六岁那年,她被娘亲藏在水中,刺骨的冷意四面八方袭来,她却根本找不到出逃的方向。
“不要签,鸢娘,不能签,你不是最想要自由吗?”书生焦急地想要阻止她。
常二爷一个眼色,就有人上去,死死按住书生,另一个人抓着书生的手臂,“不签也可以,就用你的手来换吧。”
“不可以!”鸢娘脸色煞白,因为再过几个月,书生就要去赶考了,若是断了手,书生的前程就会彻底毁掉,她知道书生最想要做的就是金榜题名,当一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鸢娘颤抖着手,最终还是在卖身契上按下了手印。
而此时,距离她拿到卖身契获得自由身,还不曾过去一天。
她想哭,可是却哭不出来。
那常二爷却并没有就此放过她,她被威胁着唱曲儿,要不停歇的一直唱,唱够三天三夜。
常二爷承诺她,只要唱够了,就放了书生。
鸢娘看着为了自己如此狼狈的书生,此时的鸢娘觉得,只要能救下书生,她可以付出一切!
原本夜莺一般动听的嗓子,便是在这个时候毁掉的。
她最后几乎说不出话来,却固执地看着常二爷。
那些人看着她的眼神里,却无端多了几抹高高在上的同情。
常二爷让人放了书生,那书生走到鸢娘面前,“鸢娘……我怎值得你如此!”
鸢娘说不出话来,她只能摇头,眼神里满是快要溢满的感动,士为知己者死,谭郎因为她卷入无妄之灾,她付出一把嗓子又如何?
“哎……我不值得啊……”谭郎说着,忽然将她往后推了一把。
鸢娘脸上还带着不曾消散的感动,甚至眼中还有泪光,她茫然地看着谭郎,她看着谭郎的脸上,慢慢散去的表情,最后变成一片空白。
耳边是刺耳的嘲笑声,她被推进了一间屋子里,那书生嫌弃地擦了擦脸上的染料,原本青青紫紫的痕迹散去,他从下人手里接过一只火把,在鸢娘恐惧不敢置信的眼神里,将火把丢了进去。
“下辈子看着点投胎。”书生嘴里的话语,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与你周旋,甚是恶心。”
犹如一把尖利的刀,笔直扎进鸢娘的心脏。
何为杀人诛心,这便是。
要如何彻底毁掉一个人,那便是将那人高高捧起,让她心怀期待,于绝境中看见光,却发现那光根本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哪有真的感同身受,哪有什么惺惺相惜,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可能理解一个蝼蚁。
轰一声,火把接触到地上一早倒进去的火油,瞬间燃起高高的火焰。
鸢娘无声地尖叫,她慌忙往前跑,想要离开这间烧起来的屋子,然而门却在她面前残忍的关上。
鸢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从那间屋子里活下来的,她被坍塌下来燃烧着的房梁打中额头,毁了容,她浑身很多烧伤,满是狰狞的疤痕。
但她就是活下来了。
她被人像拖死狗一样,丢在了雅韵楼外,她奄奄一息,她无比痛恨老天爷为何不让她死,为什么要让她苟延残喘地活下来。
门吱嘎一声开了,鸨妈从里面走出来,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鸢娘,眼中满是嫌弃和厌恶,她嫌弃鸢娘晦气,如今的鸢娘是不可能留在雅韵楼里的,她转手就将鸢娘卖进了暗门子,因为曾经好歹也是花魁娘子,虽然如今变成这样,倒也卖了几两银子。
鸢娘那时候根本无所谓自己在什么地方,因为她已然没有了求生欲,暗门子的老鸨为了买她花了好几两银子,自然是要赚够本的,这鸢娘看起来活不长久了,自然要在她还能喘口气的时候多捞一笔。
属于鸢娘的地狱,才真正的到来。
鸢娘想要咬舌自尽,可是她嘴里被塞了东西,根本做不到,她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她感觉自己要在这见不得光的地方腐烂发愁,她如今已经回想不起来过去的日子。
那些人在她身上肆意发泄,激情辱骂,骂她是个不知廉耻人尽可夫的东西,骂她曾经眼高于顶,只知权贵,如今还不是在这里任他们摆弄,他们骂她打她欺辱她,发泄着对不如意生活的愤怒。他们不敢对上面的人表达愤怒,只敢对比他们更弱的人重拳出击。
鸢娘每天睁开眼睛都很遗憾,遗憾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
后来有一天,忽然有人惊恐的上门,说是染了脏病,就是从鸢娘这里染上的,她从原本每日不间断的接客之中摆脱出来,成了臭不可闻无人敢接近的脏东西。
鸢娘想死。
有一次,她趁着人不注意溜了出来,她站在河边,想要跳下去,然而就在这时,有人却抓住了她。
“不要死。”
有人小心翼翼地,语气里带着一点恳求。
鸢娘麻木地扭头,入目却是那张有点熟悉的,曾经让她觉得不堪入目,十分嫌弃的布满麻坑的脸孔。
鸢娘被赎了身,那麻子从贴身的布包里,一层一层的剥开,拿出了里面的全部积蓄。
如今的鸢娘不是花魁娘子,只是一个染了脏病,随时等死的暗娼罢了。
麻子替她赎身,花了三两银子。
鸢娘麻木地看着被塞到她手上的卖身契,第二次拿到自己的卖身契,鸢娘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有的只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疲惫与厌弃。
她还是想要去死。
她如今破破烂烂地,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
麻子是趁夜的时候,推着一辆独轮车来的,独轮车上还绑着一个红色的绸花。
他把鸢娘抱出来,放在独轮车上,鸢娘目光追随着红色看过去。
“我……我租不起轿子。”麻子有些手足无措,还有些自卑羞赧,像是用这样寒酸的独轮车来接鸢娘,是对她的折辱。
鸢娘那瞬间,说不清心上是什么样的感受,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以后……我会让你过好日子的。”麻子这么说着。
他推起独轮车,走在夜风里。
他因为紧张有些结巴地对她说起自己的事,他告诉她,自己住在城西,虽然简陋了一些,但也有片瓦遮身。
“我还留了一点钱,可以给你抓药。”
“剩下的不多,但够置办成亲的一应物什。”
他絮絮叨叨的说。
鸢娘垂下眼睫的时候,滚烫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她被人踩进了泥坑深渊里,却在这时候,昔日不会低头看一眼的人,却用双手小心的将她捧起来。
那天也没有月亮,前路很黑暗。
麻子一路将她推回了家。
鸢娘那时候没有求生欲,麻子花了银子买了她,她也不能直接一死了之。
麻子替她抓药治病,她是真的染了脏病,麻子就算娶了她,也不能碰她,她没有办法给麻子留下一儿半女的,可是麻子却并不在乎。
“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住的这么偏僻便是因为,那些人都嫌弃我晦气。”
麻子笑的腼腆,“如此,我们谁也不要嫌弃谁。我们好好治病,哪怕活一天,也要好好过日子。”
说不清楚是麻子那一句话打动了她,鸢娘开始试着走出院子,她会到外面透气,慢慢的也学着做些事情。
麻子是个二皮匠,并不是每天都有活儿干,有时候他要出门好几天才能回来。
洗尽铅华,鸢娘恍然发现,她想要的,或许便是这样简单平凡的日子。
她学会了做饭,学会了种菜,她的手不太利索,是那场大火之中,伤到了手筋,所以需要细工的女红做的并不好,麻子心疼她,不让她做这些,但鸢娘却倔强的坚持。
二皮匠的那双手,缝缝补补的是旁人的尸体,是她破破烂烂的人生。
她希望用自己的双手,去缝补麻子的琐碎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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