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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天水一色满星辰


铜盆里的纸钱,燃出的炙热的火焰。
  夜间有些凉,但此时,鸢娘掌心里的温度,却也是滚烫的。
  “我的猜测,对吗?”贺境心的声音,淡淡的,像是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
  鸢娘咽了口口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明天,明天我去县衙见你。”
  贺境心唇边一抹笑,“不行呢。”
  鸢娘:……
  “一般这种情况,我明天可能见不到活着的你。”贺境心道。
  鸢娘沉默了,她一时半会儿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贺境心立在原地,半点也没有改口的意思,显然,今天不从鸢娘这里问到点东西,她是不会走的。
  鸢娘抿了抿唇,最后妥协了,“那请您跟我来吧。”
  鸢娘领着贺境心往外走,乔永安从外面往里走,他刚刚去还板车去了,见鸢娘还要往外走,问了一声,“鸢娘去哪儿?外面很黑了,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鸢娘走到乔永安面前,她非常自然地擦了擦乔永安额头上的细汗,又替他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在看到乔永安肩膀上被绳子拖出来的痕迹时,眼中闪过一抹心疼,“我一会儿就回来。”
  乔永安站在原地,看着鸢娘的脸,虽然仍然不放心,却还是听话的站在了原地,“好。”
  鸢娘领着贺境心一路沿着黑漆漆的巷子往里走,倒是没有走多久,前面就没有路了。
  贺境心看着前面的那条河,她脑海中,阳直县的地图上,这一片被标记出来,这条河的走向延伸,一目了然,“这条河,与天香楼后面的那条河是互通的吧。”
  “是的。”鸢娘点了点头,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夫人刚刚所猜测的没有错,有人用我的丈夫威胁我。那天,在矿场时,有人给我送了一张纸条,让我到石桥去,若是不去的话,就见不到我的丈夫了。”
  贺境心:“为何之前在县衙的时候,你隐瞒了。”
  鸢娘往前走了两步,她站在杨柳树下,看着黑暗中随风波动的河面,“夫人,我害怕,我如今只有我的丈夫,我不能失去他。”
  “给你送纸条的是什么人。”贺境心换了个问题。
  鸢娘摇了摇头,“对于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那纸条上的字迹很陌生,我之前不曾见过。”
  贺境心:“荣娘被害的前一天,被请去风家唱曲儿,后来风家送她回雅韵楼的路上,她下去之后就失踪了,那段时间,她是不是藏在你这里。”
  鸢娘没有否认,“是。”
  那天,送荣娘回去的小轿抬到一半,荣娘的轿子就被一个小儿拦下来,那小儿交给了荣娘一封信,荣娘看完之后,手足无措,六神无主,惊慌失措之下,她找借口自己内急,下了轿之后,进了路边一家衣裳铺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荣娘便是顺着那条河,一路避开行人的眼线,逃到鸢娘家的。
  鸢娘那天歇在家中,荣娘敲开了院门,她见来人是鸢娘还有些意外,荣娘一开始并未言明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鸢娘只以为她是来叙旧的。
  “打断一下。”贺境心忽然道,“可以先问一问,荣娘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么?”
  鸢娘:“她算是我半个老师,是她教我唱曲儿的。”
  鸢娘当初怎么学也学不好,几乎每次都要被教授他们曲艺的先生打手心,经常还要被罚不许吃饭。荣娘许是见她可怜,私下里教她自己的技巧,最后鸢娘唱得好,凭借着一把好嗓子,夺得了许多客人的青睐,鸢娘能够成为花魁,与她那把好嗓子脱不开干系。
  只是如今,鸢娘的声音喑哑粗糙,听起来并不动听,甚至还有些费耳朵,所以贺境心没有办法去想象这人曾经唱歌有多动听。
  “你继续说。”贺境心弄明白了这个,催促道。
  鸢娘便继续往下说。
  荣娘在鸢娘家待了很久,日头都落了,都还没有离开的意思。
  从荣娘进来开始,她就一直心不在焉,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她在害怕。
  最后荣娘熬不住,将她为了给自己谋个前程,写了桃花花笺让人送到王家少爷手上,结果却害的王家少爷和命案扯上关系这件事,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鸢娘。
  荣娘送了桃花笺之后,本来一心期待与王家少爷见面,结果临出发之前,她喝了桌上的一杯茶,她觉得困,本想小歇一下在去茶楼,却不料她一睡就没醒过来,等到再次睁眼,外面早就天黑了。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茶楼里演戏的一个戏子,被人害死了的事情被传的沸沸扬扬,荣娘这会儿并没有多在意,毕竟这事儿和她没甚关系。
  哪曾想,没过两天,事情很快失控,她冷不丁的被人告知,她有嫌疑!因为王明远是为了见她去的茶楼,田成之死,是有人弄死田成后,嫁祸王明远的。
  荣娘是个苦命人,她是被爹娘卖进楼里来的,为了供家中幼弟读书,狠心把她卖了个好价钱,她骨子里是胆怯的,她害怕极了,那人让她快走,甚至还给了她卖身契,荣娘当时六神无主,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话到最后,荣娘恳求鸢娘帮自己出城。

  鸢娘却觉得,荣娘不能这么走了,一旦荣娘就这么走了,铁板钉钉就成为杀人逃犯,田成的死一定会被栽赃在她的头上,否则她逃什么呢,逃一定是因为畏罪潜逃。
  荣娘根本逃不掉的。
  鸢娘看到荣娘哭的凄惨,也有些不忍,她就问了荣娘很多细节,比如说,她为什么会想要去勾搭王明远,桃花花笺又是怎么送到王明远手里的。还有,她喝的水是谁送的,这明显是一出栽赃陷害。
  有人想栽赃荣娘是杀人凶手。
  荣娘被鸢娘这么一分析,也觉得不对劲了,她想起那段时间,春杏总是在她跟前提起王明远,尤其是田成死的前一天,春杏忽然在荣娘面前,说起鸢娘跳河寻死,最后感叹起楼里的姑娘不得善终,没有好下场的。
  荣娘当时被春杏说的事吓了一跳,春杏再明里暗里地鼓动一番,荣娘被说动了,她给王明远写了一封花笺,想约王明远去茶楼坐坐。
  那一日,荣娘精心打扮了一番,还提前和鸨妈说了一声,雅韵楼里,并不限制里面的姑娘去谋前程,尤其是普通的花娘,反正只要银钱给够,都不会拿捏卖身契。
  楼里总是有新鲜的脸孔出现,犹如地里生长的野草,一茬又一茬。
  只是精心装扮的荣娘,最终没能踏出房间,她趴在梳妆台前睡着了。
  她不知道是谁给她送的水,当时那茶水就放在桌子上,他们这些普通花娘和花魁娘子不同,花魁娘子有专门伺候的丫鬟,他们则是几个人公用一个,要使唤丫鬟干活儿,是需要给好处的。
  “她当时一口咬定是春杏害她。”鸢娘道,“她说是春杏鼓动她,我让她明天天亮去县衙报官,让她在我家住一晚。”
  “但她却死在了雅韵楼里。”贺境心道,“你知道她是何时离开的?”
  鸢娘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是第二天起来,才发现她走了。”
  贺境心:“为何后来,你去县衙的时候,没有告诉我们这些。”
  说到这个,鸢娘的心情有些复杂,“其实……我当时去县衙,是想报官的。或者……我就不应该让荣娘过一夜再去县衙。”
  “你去县衙的时候,荣娘已经死在井里了。”贺境心道,“后来呢,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
  怪不得贺境心当时总觉得,鸢娘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又隐瞒了。
  “因为,我害怕卷进去。”鸢娘道,“夫人,您不知道,我如今的平静生活,来的有多难。”
  “所以你替荣娘收尸,除了半师之宜,还有这份愧疚之心么。”贺境心问。
  鸢娘承认。
  贺境心站的有些累,她四处看了看,不远处有个大石头,她走过去,用手在石头上擦了擦,然后一屁股坐了上去,“说起来,我对你很好奇。”
  鸢娘愣了一下,显然对于贺境心这天马行空式,东一句西一句,毫无规律的问话给弄的有点懵逼,“我?”
  “对。”贺境心道,“两年前,你还是雅韵楼里的花娘,一次外出却落得个毁容破声的下场,最后被鸨妈卖去暗门子,被全城唾骂,但好像并没有人知道,你赎了身嫁了人。”
  鸢娘听到贺境心说的这些,心上其实是麻木的,“这些……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贺境心道,“这关系到,我能不能打消对你的怀疑。”
  鸢娘猛地回头去看贺境心,黑暗之中,她脸色微微发白,“对我的怀疑?您在怀疑我……怀疑我杀人?”
  贺境心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先问你的哦,先来后到。”
  鸢娘沉默了半晌,最后忽然笑了一下,“倒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有心去打听一下,都能问的出来的过去。”
  没有隐瞒的必要和价值。
  “从哪里说起好呢。”她也寻了个地方坐下来,夜风拂面,她看向这无星无月的夜空,“就从我的出生讲起吧。”
  鸢娘出生的时节,是初夏,在鸢娘幼时不多的记忆里,她锦衣玉食,并未吃过什么苦,家里的房子很大,她迈着小短腿怎么走也走不完。
  倒也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她父亲是个商贾,家中很有钱,鸢娘不是正头娘子生的,是当家人从扬州过,买下来的瘦马,鸢娘的相貌随了她娘。鸢娘很小的时候,她娘就告诉她,要好好读书,养出一身才华,将来嫁去当正头娘子,如此才算是清清白白的活着。
  鸢娘的娘对她十分严苛,琴棋书画是必须学的,此外还要学着女红,管家理账,她自己是瘦马出身,想要拼尽全力去给自己的女儿博一个前程。
  但后来,在鸢娘六岁那一年,家里突遭横事,好像一夕之间兵荒马乱,大房子没有了,爹死在外面了,一直不待见她的主母横死,而她和她娘被人粗暴的抓着头发丢出去,再有意识时,她和娘就被卖给了人牙子。
  鸢娘生的好,人牙子很满意,本想卖去江南,好好养一养,将来必定能卖出高价钱。鸢娘当时很惶恐,也很绝望,就在他们要被装上船运往江南时,鸢娘被她的娘悄悄偷了出来。

  当时有个孩子醒了,尖叫了一声,引来了人牙子,鸢娘被她娘藏进了水里。
  那天的星星很多,满天繁星映照在水中,叫人分不清天与水。
  “好好活下去……别步娘的后路。”记忆的尽头,是星空之下,娘亲美丽的笑颜,她转身引开追来的人,鸢娘泡在水里,从蒲草缝隙里看见她娘被人狠狠按住,有人在打她。
  她死死地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她看到那些人盘问虐打她娘,想要问出她的下落,她娘不肯说,最后被虐打致死。
  死的时候,她娘倒在地上,脸看着她的方向。
  好奇怪啊,明明隔得那么远,明明没有太阳,只有数不清的星辰,她却仿佛看见了娘亲不能瞑目的双眼之中,有着担心,还有着解脱。
  她在水里躲了很久,那些人牙子几次从她藏身的蒲草边上跑过,最后实在找不到,又到了要开船的时间,最终骂骂咧咧地走了。
  鸢娘等到四周无人才出来,六岁的鸢娘,一边哭一遍拖着娘亲的尸体,拖到稍微远一些的地方,她蹲下来,开始挖坑,她不能让她娘曝尸荒野,没有棺材,甚至破草席也没有,但至少要入土为安。
  她挖了很久,挖到双手满是血,最后挖出了一个坑,她将娘亲推进去,一点点又将土埋上。
  她想回家,想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亲人,她一路往北走,混进了一群逃荒的难民之中,那些难民也不知从何而来,每个都瘦的皮包骨头,他们有些人的眼神很可怕,她甚至还撞见了他们易子而食,年迈之人被抛下,为了活下去,这群人抛弃良知,成了活着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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