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12」
颜竹虚虚闭上眼,等眼睛的酸痛感减轻后才重新睁开眼,瞥着手机上的时间,六点出头。
她理了一下头发,昨晚只是想趴着歇一会儿,没想到直接睡了过去,电脑都没来得及关。
阳光从半垂着窗帘的窗户中透进来,颜竹把电脑关上,起身道:“我要去做早饭。”
秦迟秋拉住她的手腕,很轻的一握,压根没有使太大的力气,颜竹停在原地,秦迟秋几缕发丝垂在眼前,她朝她摇头:“我已经叫人上门送餐,一会儿到。”
“我去洗漱。”颜竹指指洗手间。
秦迟秋的手松开,她虚张着五指,微微弯曲,重新握成拳,垂在身侧,光影交接处,她的上半身仍处在一片阴翳之中。
洗漱后一起下楼。
两个人坐在餐桌旁边,中间隔着一小溜各种样式的早点。颜竹吃不了那么多,拉过一碗馄饨,秦迟秋慢吞吞喝着白粥,像喝药一样皱着眉头。
“我去上班。”颜竹收拾完毕,看见桌上一堆没吃完的食物,觉得浪费,把剩下的馒头放进饭盒,准备倒给一只名叫许若心的垃圾桶。
“我给你带早饭。”颜竹给许若心发完信息,上前检查一遍秦迟秋的身体状况。
秦迟秋倚在椅背上乖乖让她检查。
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你在医院是不是天天给别人抬腿?”
颜竹认真思考道:“也会抬胳膊,帮忙翻身什么的,还有写病史。”
秦迟秋:“我没想到你会在骨科,你力气看上去不大。”
颜竹:“我上大学前没想过学医。”她诚实地告诉秦迟秋,“学医后更没有想过在骨科。我原本想留在心内来着,心内相对轻松些。”
心内大多数是高龄的冠心病人,颜竹第一次轮转直接去了心内科。在心内实习的时候,有个老奶奶,每次扎针前都要拜拜佛,倘若血糖正常,她会喜笑颜开,叫颜竹“小美女”,许诺下次家人来的时候给她带糖吃。
还有扎血气针,扎血气通常会带两根针以防万一。针头扎入桡动脉的瞬间会很有剧烈清晰的痛感。颜竹本身怕疼,也怕别人疼,看着老人轻轻倒吸气的样子,心会跟着一同揪紧。
她对老人说:“忍一忍啊,我知道很疼,很快就好了。”
当时她初出茅庐,手都在抖,一副很不靠谱的样子。
绷紧的桡动脉规律地跳动,在触手可及的皮表,血管很细,有点难扎。
颜竹下不去手。
老人冲着她笑,鼓励她:“没事的,放心扎,姑娘。”
她咬着牙将针扎了进去,注射器里泵满鲜红的血液。颜竹按上棉球,做了手消,再被驱赶着拉心电图。
那天的心电图一天拉了四十多台,拉得她骨头嘎吱嘎吱地响,回去的时候恨不得直接趴在床上睡一觉。
……
秦迟秋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她目光透着好奇:“为什么最后来骨科呢?”
颜竹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半,还有半小时。
…………
大部分的病人没有颜竹想的那么可怕。也没有想象中很激烈的矛盾冲突,虽然确实存在,但只是少数。心内的老人们是常年待在这里的,一段时间过去,颜竹基本熟悉了他们,而他们也基本把这群新来的实习生从名字到籍贯摸得清清楚楚。
她第一次测血糖的老人唱歌儿一样喊她的名字,也很愿意和她交流,病人们都很好,每次测血糖会顺便问一嘴该怎么控制饮食啊,该注意些什么,时间一久,久病成医。
从穿上白大衣之后,心态上也有了一种微妙的转变。之前的“救死扶伤,生命无价”不再是一句空谈的口号,戴着胸牌不知所措地走进病房接触第一个病房,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着颜竹——看,现在到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在接触第一个病人的时候,颜竹还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反复问自己——真的做好准备,成为一名医生了吗?她真的能做好吗?
老人们会聚在一起闲谈,彼此交流心得经验。颜竹有时候经过,会被他们拉进来一起聊天。
她的第一个病人依旧会在测血糖前求神拜佛,颇有仪式感地念着佛祖的名字,然后颤巍巍地伸出自己布满针眼的手。
交代情况的时候不能太学术,要闲谈一样跟她聊天,老人家总对她絮叨:“我活够了,八十多,活得够久啦。”
颜竹在心内没经历过几次抢救,这是一个相对安稳的病区,没有急诊那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繁忙和紧张,要么装起搏器要么做消融,根据病人的情况调整用药。
老人的状况不太好。到后面,她只能躺在床上,护工帮她翻身的时候,起皱的皮一层一层堆叠起来,几乎听不见她的呼吸声。颜竹站在她的病床边,也听不见她一句笑呵呵的“小医生”或“小美女”。
她的孩子决定放弃抢救。
颜竹静静看着血压一点点降下来,最后彻底消失。
钝刀子磨人太痛了。
而骨科相对其他科室是一个重症患者较少的科室,或者说,有些急诊来的病人根本没有时间和医生产生感情便已经无能为力。
…………
颜竹:“可能是因为骨科最挣钱。”
作为医院最能赚钱的科室之一,颜竹这么说确实在理。
秦迟秋听到这个答案笑出声来:“好好挣钱,对了,你今天是不是有手术?”
颜竹一脸无奈:“几乎每天都有。”
秦迟秋顺着她的话点头:“一定很累。”她盯着颜竹瞅了一会儿,没话找话,“想象不出你做手术的样子。”
颜竹:“你那天的手术有录像。”
秦迟秋闭上嘴。
她尝试打开看了一眼,看见颜竹拿着电锯钻头榔头,骨渣子和血溅满脸依旧面不改色,瞬间想起来恐怖片里德州电锯狂魔,当机立断将视频关掉。
只要不看,颜竹在她心中就依旧是那个胆小懦弱可以任由她欺负的小医生。
……
陈果上门把颜竹接走了。颜竹出现在医院门口,许若心一个熊抱抱上来,然后上下摸索着像狗似的边嗅边催促:“早饭呢早饭呢?”
颜竹把饭盒递给她。
许若心看见里面的虾饺直接上手挑了一个丢进嘴里嚼嚼嚼。
“你做的吗?味道不赖。”许若心左顾右盼,溜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趁着还有时间抓紧解决,“我现在有一个重大的问题问你。”
颜竹在她身边坐下,看见身前匆匆忙忙的人,清晨的雾尚未消散,远远的天际线呈现出一层浅淡的朦胧感。
许若心擦擦手拉着颜竹去医院对面的饮品店里买水,许若心一边等一边用胳膊肘杵她:“你有没有考虑过,你现在可以不用干这一行,哪怕继续工作也不用像现在这么拼命的。”
颜竹正盯着饮品店一面墙上贴着的便利贴,冷不丁被她追问,神情依然寡淡,仰头看着便利贴上光明正大写着的联系方式,或者是一些追星宣言,恣意昂扬,有一股率意的傻气,鲜有丧气的话在上面,她笑了笑,没有接话。
许若心说她文静,太内向。她用词太委婉,其实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怯懦加上社恐。用康亮文的话,就是跟个木头桩子一样。
今天是教师节,有许多实习生捧着花过来。今日照样有许多手术,但这些鲜花给这里压抑的氛围带来了些许的生气。
颜竹换好衣服进来,也收到一束花。这些研究生和她差不大,却恭恭敬敬喊着她一声老师,然后一溜烟跑去其他病区测血压。
今天做手术的病人家人情绪上格外紧张,一会儿让看伤口一会儿让看引流,颜竹稍微离开一会儿,就被他们喊回来。
她要面对的不是一张病床,是几十上百的病床,每个病人分配到的时间都很少。病人到家属,害怕被忽视,害怕医生关心不够。
她的妈妈曾经也是这样躺在床上。颜竹理解他们的感受,耐心地解释。这个时候,再内向,她也必须学会开口,学会聊天,学会话疗,学会安抚每个人的情绪。
中午的时候颜竹路过骨科的配膳间,魏军喊住她:“今天院里有一个庆功会,很多领导都参加,还有其他科的科主任,昨天本来就想通知你的,没想到你已经下班了,晚上跟我坐一辆车。”
在这样森严的体制下,颜竹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有时候,她甚至连拒绝好意的勇气都没有。当一个人对她好,她第一反应永远是害怕。她读过井底之蛙的故事,会不解,如果一个人能永远龟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分享过最多的事物是天上飘过那几朵白云,明明是一件……非常舒适的事情。
向晚,暮色倾城。把零碎的事情处理完,颜竹被魏军喊上车,她打开车门刚坐好,准备关上车门。烧外的高伟开着车先驶离地下停车场。车身平行的时候,他斜睨了颜竹一眼,意味不明地冲她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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