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昨日重现

从赵阔江的车上下来，林青青举目四顾，小区竟然什么都没有改变。近两年的时间不短，她以为她不在的时间里，应该有些明显改变的。然而并没有。光阴不紧不慢踏着自己的节奏缓缓变换着四季。不过学历史的林青青知道斗转星移，一切都在发生着微妙改变，从渺小个人到时代大局，只不过改变大多悄然发生不易察觉，偶有冲突也不足以撼动大局，然后在适当的时机剧变才发生。

景物依然让已经发生过人生骤变的林青青一时感到亲切，抬头就能看见三楼自家的阳台。是的，那是她的家，曾经是，现在的契约意义上仍是，可她竟想也不想就选择住酒店。她的家名存实亡，回不来了。

电梯里仍然贴满小广告，广告电子屏仍然不管不顾热热闹闹。

家门虚掩着，王赫在等她。

《回家》那悠扬清亮的萨克斯曲婉转缠绵。

她的脚步为之坚定，急切推门而入。

王赫在厨房里忙碌着，头上一如既往像陕北老农民那样裹着白毛巾，满脸油光。看见林青青进来，他的眼睛一亮，咧嘴笑着招招手：“快进来。”

林青青闭上门，换拖鞋，把包包扔在沙发上，走进厨房。

“猜猜是什么菜？”王赫问。

“还用猜吗，炖排骨。”林青青吸了吸鼻子。

“馋猫就是鼻子尖。”王赫糗她。

林青青得意地笑。

“我做什么？”见王赫在剥卷心菜，她问。

“再揉揉面。醒差不多了。”他吩咐。

“刀削？”

“揪片儿吧，让你有点参与感。”

“我也会削。”

“快拉倒吧，再把小拇指下进锅里。”

“老眼光看新事物！”林青青不服。

“来，让我好好看看新事物。”王赫说着，转身朝她，伸手捧起她的脸。

他们久久对望。

他瘦的不成样子了，脸色苍白，头发里竟也闪着丝丝银白，颧骨上有两朵不自然的红晕。林青青心疼地泪雨滂沱。

王赫深深地看着她，不停地用大拇指刮去她肆意流淌的泪水。

“不许哭。老话说爱哭没有福气，你看你那么爱哭，把自己男人给哭跑了吧。”他试图继续营造轻松的氛围。

今天见过之后还不知道何时能再相见，再相见时或许再找不到昔日的彼此。他要好好说出那声再见。

“你的手切过辣椒，辣了我的眼。”林青青哭着抗辩。

“嗯，都是我的错，不该切辣椒。”他温言抚慰。

他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拉出几张抽纸给她擦脸。

“去洗手，揉面。”王赫吩咐。

林青青走进卫生间，一切都没有变。她的牙缸牙刷好好地摆放在他的那套旁边，毛巾架上整齐地挂着红蓝两条同款毛巾，她和他的浴衣还挂在门后。恍惚间，她觉得自己没有离开过，只不过是出差两天回来了。

她回到厨房。王赫给她头上也系上一条白毛巾。他用小勺舀了一勺菜汤，让她尝咸淡。她说：“刚刚好。”

她揉好面开始揪面片儿，问：“什么卤？

“你说呢？”

“肉沫茄子！”林青青欣喜，那是她最爱吃的。

“有点出息，一说吃瞧你口水都流出来了。”王赫笑话她。

“我好久没吃到么。”林青青可怜自己。

“那你天天吃什么？”王赫觉得事情很严重。

“我呀，我那个单位有几个吃货，每天中午带着我翻山越岭满大街找好吃的馆子，吃遍T城。”

        “早晚呢？”

“早晚自己做，但是不会这么麻烦做饭，做些好吃简单的。”

王赫知道林青青不擅长也不爱做饭，她独自在外这是他最担心的。

“同事好相处吗？”王赫问。

“头三个月就基本搞定了。T城人民见多识广，比S城人民脑回路多，挖坑下套又隐蔽又巧妙，尤其善用捧杀。我还是用你教给的那一套，靠真性情真本事正面迎战，依然无往而不胜。”王赫发现了青青的改变，她以前不会这样大而化之概括，没有这么自信幽默，没有这么侃侃而谈。

“在私营公司，老板怎么样？”

青青想了想说：“还记得我休假一个月回来以后去北京开了一次会吗？”

王赫点点头。

“你在酒店走廊上不是看见我和一个贵妇在一起吗？”

王赫眯起眼仔细回想，好像是有那么个女人，但当时他心情不好，也没顾得上看人，青青也没有介绍。

“她就是我的老板。人很好，对我不错，当然也是因为我有本领嘛。”林青青不忘自夸。

王赫凄然笑了：“就是那时候你决定跟她走的？”

“嗯，她要做私人博物馆。我正好在做这方面研究，谈到一块儿了。”

王赫眼里有了恨意：“那一次你去开会我就感觉不好，好端端的就心如刀绞，就跟着你去了。谁知还是当面错过，早知道在走廊上好好认识认识她。”

“别怨恨，都是人生际遇，没有她，我的世界没有这么大。”青青柔声劝道。

饭做好，两个人上桌吃饭。

“喝一杯？”王赫问。

青青理所当然地回答：“必须呀！但我可以放量，你还没好，你只能喝一点点。”

王赫笑了：“放量？口气不小，看来是常喝？”

青青频频点头：“你知道我酒量可以，而且还馋酒。”

王赫想问都跟谁喝，但心里猛然一痛，就没有问。

“嗯---”一杯酒喝罢，林青青无比陶醉：“家乡酒就是对胃口对脾气。”

“在T城喝什么酒？”王赫怕她喝太快，没有再斟酒，夹起一块排骨递给她说：“手把着吃。”

“当地有种T酒堪比酒精直接加水勾兑，味道怪，一喝就上头，喝完头疼好几天。所以T城人们什么酒都喝，今天流行这个，明天流行那个，跟着广告走。”

“你自己也吃。”青青说：“看你瘦的。”

青青又要酒。王赫给她倒满。两个人碰了碰酒杯干了。

“你慢点喝。”青青见他一口干了着急道。

“没事，好差不多了。”王赫安慰。

“怎么这回病得这么厉害？”青青忧心。

王赫想到了那个神奇的晚上：“十多天以前的一个晚上，我好像看见了你，而且你好像也能听见我叫你。”

“四月十二号晚上两点？”青青惊问。

“你真的记下了那个时间？我看见你记了！”王赫同样震惊。

“我听见你喊我，叫我回来。很真切。我害怕出什么事，就让阿荣问你在干什么。我打了一夜电话，好不容易才接通。他说你在外面晨跑。”林青青想起当时心里异样的恐惧仍然心有余悸。

见她脸色煞白，王赫抚摸着她的头安慰：“没事，我好好的呢，你看，我在这儿呢。”

“后来呢？”林青青带着颤音。

“那时我猜到你在T城，心里烦，不知不觉走去了龙山。我想你，就看见你在写日志。我叫你，你好像听见了。我想去找你，结果迷了路，在山里摸索着，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被阿荣电话叫住才发现站在悬崖边上，多亏他的电话，否则就直接掉下去了。”王赫回忆那天晚上的经历犹自冒冷汗。

林青青额前的头发根根直立，好半天才哭叫：“你想干什么？我还没有死，你凭什么！”他们曾约定老得不能动了的时候，林青青先死，王赫负责善后才能死。

“别怕，别哭，你救下我了，你看，只受了点风寒而已。我留着命呢，我得守护你不被黑狗欺负。”王赫想抱住她安慰她，但他和赵阔江有约在先。赵阔江说握手可以，不能抱不能亲更不能睡，除非他发誓能做到，否则一辈子不能再见。

听到“黑狗”，林青青止住哭泣。

进门的一瞬间，看见王赫的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从前。她是王赫的爱妻，从小被他宠爱被他娇惯。她熟知他的每根发丝，不假思索同意和顺从他的每个举动。在别人看来矫情肉麻的动作，在他们都是最日常最自然的互动。有一次聚餐，李小萌见王赫喂她，她看也不看就张嘴吃，笑话说：“王赫喂你毒药，你也要高高兴兴吃了？”林青青说：“喂我毒药肯定是他尝过觉得好。”这种信念历久弥坚。

当初为什么要走？她害怕有一天真的看见王赫抱着孩子和高静依偎在一起，自己心里流血还得脸上带笑。而今，两年过去，王赫依然在这里，哪怕她消失了踪迹给他留下自由取舍的空间，他仍然选择等待。出走以后她不允许自己后悔，此刻却后悔自责，当初该和他站在一起捍卫他们的家，死不放手，怎么当初就让他独自承担了呢？

与王赫四目相对。

昨夜她急于做邱泽的情人。似乎就是怕自己在今天见面时会后悔，怕就如此刻这般仍然不能割舍，是为了断掉自己再回王赫怀抱的后路。因为她决心今天和王赫找准关系定位，约定余生互相祝福，约定今后要坦然舒服频繁地见面。是不是再做夫妻已经不重要，但相知相爱多年，不能相见太苦了。

邱泽呢，此刻他跟一群人在应酬，心里却在牵挂着她和王赫的见面吧？想到她和王赫或许会旧情复燃，邱泽的心一定在痛吧？想到邱泽的痛心，林青青竟不可控的痛彻心扉。

看着林青青脸上闪过的那一下抽搐，王赫心如刀割，知道她为邱泽而痛。她从未看见过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心里更没有。如今却不同了，命运带她走出他的世界，而那条黑狗太耀眼，她无法看不见，更抵挡不住他一步步走进她心里。

“我好像脚踏两条船呢。”林青青自我反省，幽幽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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