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寂静之音

当下，陈玉秀给王赫打电话说王道然摔伤了腿，要王赫回家。王赫焦急地通知青青和姐姐，让他们在省城做好准备，自己回家去接父亲来省城治疗养伤，然后火速赶往云城。

这是被掌掴以后他第一次回家。在赶回家的路上他自责地想，父亲摔伤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忤逆一直在伤心，当时自己怎么能赶父母走呢？就不能好好说么！半年来，自己陷在麻烦事里，都没有想着向父母赔不是，真是不孝。

当他进了家门，看见父亲好好地坐在沙发里阴沉着脸看着他，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他站在当地，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妈妈拉着他坐在父亲对面，然后她自己挨着父亲坐下。

王道然单刀直入，他不容质疑地开口说道：“你离婚吧。青青的工作你不好做我来做。”

王赫的脸红了又白。

陈玉秀也斩钉截铁地说：“高静怀着你的孩子，这个孙子我们要定了！”

王赫感到全身的血涌上了头，脑袋嗡嗡作响。一个荒唐的偶然竟然酿成了一场灾难，他不知道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要遭遇这样魔幻的命运。他的灵魂早已跋涉万里，一步一叩首来到上帝的阶前，匍匐在地，祈求赦免！

他双手捧住脑袋，痛苦地哀嚎。他求父母不要伤害青青，他说她知道了会死的。接下来的一天里，王赫蜷缩在被窝里，父母不停地催促他，逼他赶紧做决定赶紧离婚，高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多月，不能再等。

惊闻高静怀孕那天，林青青未等聚会的朋友们来齐就要走。李小萌要送她，林青青笑着说：“我没事，你别瞎担心。”李小萌放心不下，送走所有客人，她给青青打电话，无人接听。给王赫打电话，手机关机。问赵阔江，赵阔江说王赫爸爸摔伤了，也许他们夫妇一起回老家了。从下午到晚上她给林青青打了若干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李小萌放心不下，第二天一早她来到她家，没有人来开门。她给林青青单位打电话，单位说林青青没有请假也没有上班。她给赵阔江打电话，赵阔江告诉她王赫家门口的配电箱里有备用钥匙，让她进家里去看看。李小萌进了屋子，苍白的阳光洒满房间，林青青在光线里苍白的悄无声息倒在沙发上，李小萌头皮发麻，扑过去呼唤她。她还活着，只是发烧了。李小萌舒了口气。

一片耀眼的阳光里，林青青看见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走过来看着她，带着青青熟悉的满眼溺爱。林青青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着他，那是父亲！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的父亲林岳！泪水夺眶而出。

二十多年过去了，从他死去的那时开始，青青就把他封存了，忘记了他的模样。此刻却立刻清晰的认出那是她的父亲，他还是旧时模样。她小小的心里对他的死怀有深深的恨意，他狠心抛下女儿死去了，这是不可原谅的！在林岳一系列后事过程中，人们看见他的女儿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一脸冷漠，独自蹲在角落不肯抬头看一眼他的遗像。当人们称颂他救人心切，死死揪住学生的手不肯放开直至被一起拖下山崖的可歌可泣的事迹，为他的高风亮节唏嘘不已时，青青生他的气！在她受人攻击欺侮的艰难岁月里，任凭林青青呼唤祈求，林岳也没有回来，青青生他的气！

而此刻，他回来了，满眼溺爱。密密封存的刻骨思念再也控制不住，如洪水决堤淹没了林青青。

林岳慈爱的微笑着，带着她缓缓走在开满野花的林间小路上，他停下，示意她倾听，林间有鸟儿清脆的鸣叫，有小河潺潺的水声，这是一个宁静无尘的世界，好美啊！在父亲身边，她的心也如此地一般阳光普照，鲜花盛开，疲惫的心和身体都得到抚慰和疗愈。

她想拉住他的手，她清晰的记得那双大手包裹她小手的温暖牢靠。她想坐在他的臂弯，捧住他的脸亲得他满脸口水，小鼻子和他的大鼻子互相摩擦，他的鼻端带着烟草味儿，那是世上最好闻最让人安心的味道。

他们不用说话，只是相视而笑就互相交换了深深爱意。每年上坟，她并不走心，敷衍着完成仪式便匆匆离开。爸爸不怪她，他懂她深藏的爱，知道她不肯放他走的心。

他指给她看远处他的栖居之处，那里鲜花盛开阳光灿烂，却莫名孤寂。青青心里涌上无限悔恨，她让爸爸一个人走了，二十多年他该是多么孤单啊！

现在，妈妈有罗刚有罗荣添陪伴，她很放心。内心里有一块黑影，似乎在告诉她世上已没有她的位置，让她隐隐感到悲哀和绝望，与眼前的景象格格不入。她摇摇头赶走那块黑影。现在好了，爸爸带她来到他的世界，她再也不让爸爸孤零零的了，她想留在这里陪伴爸爸。

爸爸却摇摇头。他的画架支在山顶，他指给她看远处的沃野，火车驶过留下的长长烟雾，指给她看山下的城市，那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生机勃勃，青青心里愿意和他一起去那个城市。他教她用两只手比成一个取景框，透过取景框她看见一栋建筑物。那一刻，仿佛那里有特别重要特别珍贵的人或者什么牵动了她的心。

她认真画着，一抬头却发现爸爸不见了。她茫然四顾，大喊着焦急地四处寻找着。

“爸爸！”林青青喊着，大汗淋漓从昏迷中醒来。看到一双眼睛焦灼地看着她，眼睛浸满泪水。她使劲辨认，是王赫啊。

父亲和清净无尘的世界不过是个梦啊！她失落地闭上眼睛。

王赫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深情呼唤着：“青青，宝贝。”

现实世界令人窒息的味道涌入鼻端。梦中心里的那块黑影逐渐放大清晰：王赫和高静。王赫多日来的彷徨不定都有了答案。

她心里掠过一阵烦恶。不想看见人世间那些善变丑陋的东西，尤其不想看见王赫。

王赫的呼唤使她的心缩成一团，钝痛使她呼吸困难。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叫她宝贝，先是父亲，后来是王赫。她心里一阵苦涩，两个把她当宝贝的人却都弃她而去。

被贴在王赫脸上的手，湿乎乎的令她感到不洁。她试图抽出手来，他却惊慌的握得更紧，脸凑得更近。她闻到他嘴里不消化的酸苦味道，胃一阵痉挛，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王赫拿着一块毛巾要给她擦嘴，她远远闻到那毛巾上机油和水混合的味道又一阵呕吐。她无力地抬手挡住他，低声求恳：“离我远点！”

王赫僵在当地。

呕吐用尽了周身的力气，林青青再一次昏睡过去，这一次却没有梦境，只有无边的黑暗。

再次醒来，李小萌端了一碗粥要喂她吃，林青青只看一眼，胃就一阵挛缩，没有什么可吐的，胃几乎都翻过来了。李小萌哀求：“好歹吃点才有的吐啊！”

林青青疲惫地闭上眼睛喘息，她不想在这里看见这些人这些事。她要再回到梦里，找到父亲，跟他去天涯海角。这些人挡在这里令她厌烦。她含混不清说着：“走开。”

李小萌看看王赫，他呆呆的坐在床边，好像没有了神智。把林青青送进医院，赵阔江联系上王赫，王赫赶来的时候，李小萌问他：“高静怀的孩子是你的？”王赫木然不语。李小萌说：“青青猜到了。”从那时到现在两天了，林青青高烧不退，昏睡不醒，王赫不吃不喝守着。

午夜时分，林青青再次醒来。

房间里一片寂静。那个梦回不去了，父亲又抛下她孤单地走了，让她孤单地留在这个世上。她悲从中来，痛苦地呻吟，无力地蜷缩起身体。

王赫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痛苦地注视着她。他脱了形，脸象一个核桃皱缩起来，眼里布满血丝，看上去两个眼睛黑洞洞的。

好丑，好讨厌。青青无力地淡淡开口说：“我没事。你走吧。”

看似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使王赫心灰到极点。骄傲的林青青在嫌弃他，让他离她远点。她不问也不听他解释，不关心他遭遇了什么、他心里感受如何，不打算和他站在一起。

她跟他划清了界线，丝毫不打算纠缠，扔下他走开还不屑的掸一掸衣襟上的灰。

王赫半年以来的恐惧得到映证。他失去她了！不行，不行，不行！他的心仿佛被掏空。他不许！他哪里都不许她去。失去她的恐惧令他心里阵阵发颤，他忽然伸出手去掐住林青青的脖子，沙哑地说：“一起死吧。”

青青惊异地看他一眼，当真能如此最好，出乎她意料的好，甚至终于对他生出一丝满意，微微点头说：“好。”随后在他掌下轻轻挪动躺好身体，闭上眼睛。

王赫的手收紧。林青青失去意识之前，脸变了形，尽管视死如归，可身体还是在他手下挣扎起来，然后终于不动了。他一惊，猛然松手，双手举起抱着头，失魂落魄冲出病房，靠在门口墙上努力呼吸着，他快要窒息了。窒息的痛苦让他意识到林青青的痛苦，他又跌跌撞撞返身冲回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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