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凌云秘境外围，形状奇特的手印泉附近被一个隐匿结界与外界相隔。
结界里是三名修士，一青衣，两白衣，说一句“一清二白”倒是不为过。
白衣女修随意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手中握着茶盏随手把玩，神情若有所思，似感慨又似了然，时不时摇头轻叹。
身着蓝纹白衣的男修正襟危坐，即使手中充当茶盏的只是一片被施过术法卷起的树叶，他端起茶盏的姿态也流露出自然而然的君子气，一眼看去便知气质不凡，并非俗人。
对面的青衣男修也端端正正地坐着，只是比起白衣男修，他的气质更温和，面上神情也更是复杂。
“此后，我便进入了凌云秘境。因思虑甚重，不幸被这霓梦草种趁虚而入，带入幻境。”
云苏南下意识轻抿一下手中树叶茶盏的边缘，黝黑的双眸在茶水的雾气里氤氲，看不清神色。
白梓把玩着手中叶片卷成的茶盏，接下了云苏南的话头。
“那幻境中，可是你们心意相通，浓情蜜意之景？”
一旁江橖也来了兴趣，“或是苏念真的告诉你，她只是不满于你总是有处理不尽的宗门事务，想以此逗弄你一番，才不是真的要和离？”
“两位道友的确敏锐。那样的她，是我无法拒绝的。”
云苏南闭上眼，掩去眼中的痛楚和一丝恨意。
“就算明知那是幻境，我也无法狠心让她亡于我手。”
“但越是看着柔情蜜意的她，我就越是清楚地明白这不过是一场虚幻。可笑她明明已经厌弃了我，但我还是放不下她，甚至连和她长相相同的幻影也无法下手。”
“这样优柔寡断的自己，让我唾弃。我有些恨这样的自己，也……”
云苏南停顿一会，长叹一口气，还是继续说道：
“也恨……让我变成如今这般模样的她。”
白梓又执起玉壶为自己添了一盏茶，心中感慨。
因爱生恨，莫过于此。
云苏南和苏念是观念不同的两人。
云苏南是坚定的长情派，追求细水长流和长相厮守，向往稳定。
苏念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随性客，追求刺激和激情，向往变化。
两人几乎截然相反的特质很容易让双方心生爱慕，进入蜜月期。
这段时间里，爱情的甜蜜能够掩盖一切不合拍和两人之间的观念冲突，就像蜜里调油的新婚第一年。
激情逐渐冷却后，苏念向往新的浪漫，她依然热爱游历，希望自己的爱人能够和自己一起。
而云苏南则向往安定的日常，他更乐意呆在宗门中，希望自己的爱人能够和自己一起。
这样的冲突让两人出现了生活方式的巨大分歧，二人都不肯为对方妥协，而选择将自己的想法坚持到底。
完美的爱情从底层开始隐隐出现裂缝。
起始点再高的感情，都会因为琐碎的日常而随着时间逐渐消磨。
在缺乏双方的有意识维护和双向付出时，好似铁杵成针，最终两人间的感情慢慢变淡，从一开始因为这段感情感到愉悦、满足和幸福，逐渐转变成因为这段感情而感到负担、疲倦，直至一方感到索然无味，主动退出。
随性的苏念脱出这段关系，毫无芥蒂；而长情的云苏南作为被留在原地的一方，自然会有既觉预料之中，又觉无法接受之感。
两人走到这一步，长情的云苏南是留下创伤的那一方。
对云苏南来说，倘若他当初遇到的不是苏念这样灼灼明艳、随性自由的女子，而是和他一样相信一生一世、细水长流的女子，两人观念相合，或许修界多出的便是一双神仙眷侣。
而有苏念在前，就算云苏南再遇到那样一个清丽温婉、细水长流的佳人，也已很难再次动心了。
长情，如今成为了他的负担。
白梓想到这里，轻轻叹气。
两人观念相反又不肯双向磨合妥协，最终也就是一个大写的悲剧罢了。
云苏南之所以因爱生恨，不过是因为看不见苏念像他一般尝试与对方磨合的努力，这段感情里只有他一人长久的付出，而到最后却被苏念主动先手斩断。
所以……
“云道友，如果我是幻境境灵，为了勾缠道友，我一定会制造这样的幻境。”
白梓勾起唇角，轻啜一口润润唇齿，“道友一开始便未遇见师妹苏念，而是另一位长情的佳人。你们相识相知直至相守，青梅竹马，细水长流，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白道友，若论专挑心境薄弱处编织幻境的能力，在下以为，不会有谁能够比白道友更高了。苏南当真叹服。”
云苏南瞳孔微缩，像是过于震惊，又像是被戳到痛处般，慢慢饮完盏中清茶后，才露出不甚明晰的笑意来。
“是啊，如果一开始我们就未曾相遇，如果一开始我们就未曾迈出成为道侣的那一步，该多好。”
在一旁作倾听状、维持着小师弟应有神情的江尘，简直为这因爱生恨的感情转化惊叹不已。
作为宗门首席大弟子的他，日常除了修炼就是宗门任务，但也从未有哪次宗门任务信息量如此巨大，比凡间话本还更加惊心动魄。
若不是白梓开口说愿闻其详，恐怕他今日也不会对一个落魄修士的憔悴缘由感兴趣，即使这位修士是另一大宗门的首席弟子。
之所以没有阻止白梓，不仅是因为自己正顶着小师弟的身份，更是因为虽然云苏南身上的念魇气息接近于无，但也还是能被依稀感知到的。
能名正言顺继续近距离观察情况，何乐而不为。
直至现在，那一点依稀的气息越发浅薄，但依然还未完全消散。
全然不似白梓身上的念魇气息，在幻境破开之后几乎一瞬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云苏南有些无奈的笑意让白梓明白，她说对了。不过……
“云道友大可换个想法。既然已经发生，便不要去想‘若是’了。不若想想眼下如何？情爱一途不甚如意，大可放眼其它。”
“美景，美食，这世间诸多美好，都是情爱无法给予的。”
白梓见云苏南有了些许笑模样，接着道。
爱情可能负你，世间之美却不会。
白梓花费近百年时间放下一个人，最终悟出了这一点。
看到云苏南，她感慨的同时，也会想到上一世的她和江尘。
她不知道，也无法想象若是没有天穹崩裂，两人顺利合籍之后会怎样。
是会如上一世的自己所愿，成为一双神仙眷侣；还是如云苏南和苏念一般，七年之痒，眷侣成怨偶；亦或是别的什么模样。
但无论如何，她在其中挣扎近百年，终于学会放下。
如果有可能，她也希望云苏南能够放下。
毕竟，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见，能够被牢牢把握在手心的，唯有当下而已。
云苏南和白梓与江橖告别时，恢复了沧澜门首席弟子一贯的风度，君子端方，如切如琢。
他将两块触手生温的青玉留给两人，并言日后如有需要，可持青玉来沧澜门寻求帮助。
当然，也欢迎二人前来拜访。
江尘望着云苏南离开的身影，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的感知不会出错，云苏南身上的几不可感的念魇气息就在刚才彻底消失了。
而在这期间发生的事情，只是三人的一番交谈，并无其他。
此前，白梓被卷入幻境后，云苏南身上的念魇气息淡化了很多，以致逐渐接近于无。
三人一番交谈后，云苏南身上几不可感的念魇气息彻底消失。
也就是说，三人的交谈对消除念魇是有效的。
这期间，因为交谈而发生的云苏南自身的心境改变可能有很大作用。
而进入幻境后白梓身上出现一丝浅淡的念魇气息，破开幻境时，念魇迅速消散。
那么，很可能每个人都可生成念魇。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每个人都可能产生念魇，但念魇也可能自行消失，念魇深重与否，很可能与心境有关。
这样的特性，就像另一种耳熟能详的描述。
执念。
与天崩有很大关联的念魇因执念而生，执念破除，念魇便自行消散。
——这一程收获颇丰。
此外，今日还有一个意外的发现。
江尘想，师妹，或说自己现在身份“江橖”的师姐白梓，和上一世不同。
如今的她，道心澄明坚定，仅一盏茶时间便彻底突破了种子为她编织的幻境，不留一丝执念。
虽然方法……让他的心口现在依然隐隐作痛。
她甚至……还提出了更加巧妙的幻境编织方法。
如今的她，自在快意，有众多相当一针见血的想法，看待事物的角度似乎格外不同。
如今的她……很是耀眼。
也因此，她似乎在劝导人放下执念一途上颇具才能。
这样的“才能”，四舍五入一下，便是协助破除念魇的大好帮手。
而且今日若非白梓，调查也不会如此收获甚巨。
日后若有机会，和白梓一同调查或许会有更多意外之喜。
江尘暗自点头。
只是他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也因此很少再从白梓身上移开了。
但即使注意到了，身为剑修、身为星辰宗大师兄的坦荡，也让他不会刻意压抑注视一个人的想法。
更何况，那人是他上一世的准道侣，他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移向她，看着她。
而她，不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
纵然上一世，他亦能隐隐窥见她不同于温婉小意的另一面，却也未曾料到，这另一面……竟是如此。
如此耀眼，如此…令他意外。
白梓并不知道身旁的某人已经暗戳戳地计划将她一道拐上组队打本的贼船了，不过就算她知道，想必也是相当乐意的——
现下白梓确实在想，可多亏了江师弟误打误撞追着云苏南到了手印泉，不然自己怕是会一无所获了。
或许，有位得力助手一起调查的话，也是一件好事？
白梓抚着下颌，认真想着。
而且，经常接受任务出宗门调查，也能够不留后患地避开在宗门闭关修炼的江尘大师兄，一举两得。
不得不说，两人的想法，在很多时候都奇异地高度相似。
只是，眼下两人都还不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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