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祸国15
承启二年,春。
分明是春日的煦光,落在东临的土地上仍是冷浸浸地,宫中地龙烧着没断过,殷晟靠在椅背上,闭眼假寐着。
殷凛甫一进来,就见帝王眉心皱起,抬眼看着他,声音中满是疲惫,“如何?”
殷凛便将成王拒不议和之事告诉了殷晟。
“成王和那群反贼狼狈为奸,一个出钱,一个出力,呵……”
“阿凛,你说成王对孤的用兵布局有这么熟悉吗?”
殷凛目光一凝,瞬间想到了什么,他沉声道,“有内奸——”
军中主帅将领皆是心腹,若有内奸,只能出在身边,身处高位且能随时掌握天子动向之人……
殷晟望着案上堆满的折子,眼中满是狠厉之色,“彻查此事,一旦……”,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急报——“陛下!齐州失守了!”
殿中两人脸色大变。
齐州毗邻武门关,沃野千里,四方连通多座城池,乃是东临易守难攻的要塞,齐州失守,无异于丢了半壁江山,如今各路藩王联合起义军一同攻打朝廷,临安城破,也是迟早的事。
若真到那时候,殷晟这个皇帝也就当到头了。
——
兄弟二人在勤政殿议了两个时辰,殷凛走后,殷晟在殿中又坐了许久,天色将沉之时,玄衣帝王踏出殿外,向比翼台走去。
三拐九曲的长廊一眼望不到边际,殷晟这会身边没跟着奴才,他沿着穿过长廊沿着小道慢慢走着,眼一尖瞧见一名内侍从皇后寝殿中走出,袖中紧紧拢着,神色匆匆。
殷晟目光一凝,上前将人拦住。
“哪个宫的奴才?袖中藏着何物?”
“给陛下请安,奴才是比翼台的内侍,皇后吩咐奴才去宫外送信……”
殷晟的心蓦地一沉,“信呢?”
那内侍见他凶神恶煞地模样,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纸呈过去。
殷晟几不可察地颤着接过那封信,这么短短的一刻时间,他竟浑身紧绷,将薄薄的一张纸从头到尾看完,才吐出一口浊气——那只是一封向常明远求药的信。
好似劫后余生一般,帝王的神色几番变换,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
入夜之时,外头响起了一道春雷,谢时昀手中拿着一卷书册,靠榻而坐,他的身体在向一个不可逆转的方向衰败着,殷晟意识到这点后,请遍了宫内宫外的医者,皆束手无策,他的生命力仍在一点一点地流失着。
“先生,今日好些了么?”
谢时昀抬眼,轻轻地点头“嗯”了一声。他的衣领上缀着一圈细软的白色绒毛,衬得那张清冷的眉目意外的柔和,这些日子他变得极其畏寒,若无必要他甚至可以在暖房中待上一整天。
殷晟凑过去,将谢时昀温凉的手放入自己的怀中暖着,目光落到案几上的药碗上,问道,“还未喝药麽?”
谢时昀便道,“过会再喝”。
两人温存间,外头内侍通禀端王求见。
此去又是一个多时辰,月落之时,殷晟才再次回来。
谢时昀竟也没睡,内殿掌着灯,微黄的烛火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飘摇晃动。
殷晟在殿中站了许久,直到谢时昀抬头望他,才兀自端起案上已经凉透的药汁,舀起一勺送到谢时昀嘴边,“先生,喝药吧!”
谢时昀顺从地将那碗凉透的药汁一口一口地吞了下去。
“叛军要打进来了”
谢时昀面容静悒,神色淡淡地听着他的下文。
“若我当不成皇帝了,先生还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阿凛告诉我,他查出那些叛军的主帅是裴家人,先生,你知道他们在效忠谁麽?”
殷晟顿了顿,继续道,“是那个早该死在霜合殿的废物——殷钰”。
谢时昀面色不变,殷晟猛地握住他的手,“霜合殿大火之前,你以散心为由与我一同去裴府慰问,殷钰死后,裴胤一家老小辞官回乡……”
谢时昀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忽然伸出手,拔出帝王身侧的佩剑,剑尖抵住自己的喉咙,闭上眼睛。
殷晟手中的药碗掉到地上碎成几瓣,他望着谢时昀,轻声道“只要你摇头,我就信……”
谢时昀终于开口了,“我甘愿赴死”。
玄衣帝王闭上眼,执剑的手攥得发白,半晌,才听他冷冷道,“甘愿赴死……呵——好个大义凛然的谢太傅!”
“为什么,你总能这样理所当然地背叛我?”
霜合殿、衣带诏、殷钰死而复生……殷凛的调查结果一出来,殷晟哪有不明白的。谢时昀早在数月之前就将密令交给了裴胤,也只有如此,世代忠君的裴家才会涉险将殷钰救走。霜合殿大火那日,谢时昀碰巧重病不起,内务府调走了大半的宫人去伺候,这才让众人来不及救火,达成两方瞒天过海的目的。
“你明知道……我舍不得的……”。
殷晟直起身来,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良久,才听得一声——
“这些天的恩爱,原来都是假的……”
谢时昀沉默。
“先生,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是一点点……”
谢时昀终于开口了,“殷晟,别自欺欺人了”。
自欺欺人——自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强求罢了!
尽管殷晟早就心知肚明,可从谢时昀口中说出来,他仍然觉得被抽干了力气,整个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五脏六腑都要被揉碎,酸楚无比地挤压在一处。
男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又问道,“无论我怎么做,先生都不会爱我的对吗?因为我非殷氏血脉,所以不配麽?”
谢时昀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漏泄禁中之事,是我对不住你。但你我师生一场,不伦之情世俗难容,本就是你……一意孤行”。
“我强迫你,你恨我麽?”
“教不严,是我之过”。
殷晟闻言竟大笑起来,他此刻的面目在飘摇的烛火下显得鬼魅,“我不要你假惺惺的歉疚!我要的,自始至终就是你!”
“先生不给我,我便自己来拿!”
“纵是兵败身死,我也要带着你同往!谢时昀,做人做鬼,你都别想离开我!”
谢时昀嘴唇颤动几番,终究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
一月后。
东临前线失守,晟帝带领一批心腹朝臣退至浮图关外,皇城临安被成王占据称帝,与之同盟的义军统领殷钰于武门关举着复国的猎猎大旗,天下三分,中原大陆陷入漫长的争斗当中。
谢时昀死在立夏的前一天,殷晟几乎疯了般抱着他的尸首寻遍了天下的名医,他从前总觉得将这个人日日锁在身边便再无顾忌,可谢时昀还是离他而去。生死之事,纵是再大的权柄也无法左右。
乱世的第十年,成王兵败,其手下领地资源迅速被其余两方的势力蚕食殆尽,枭雄争霸,中原掀起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
第二年清明的时候,殷晟在谢时昀墓前遇到了常明远。
常明远身后跟着西戎的首辅闻淮,见着殷晟如今的模样常明远第一时间甚至没认出来,这个男人分明未至不惑,双鬓竟生了许多白发。
常明远见到殷晟便没好气道,“真是晦气,时昀可不想见到你!”
殷晟恍若无闻,盯着面前的坟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闻淮拉住常明远,贴耳说了几句,哪料常明远眼睛一翻,愤愤道,“我就是要他不好受!”
“时昀那样高傲的一个人,殷晟竟将他当做妇人般锁入深宫”
“亏得当初我那傻师弟向我求药救他,早知道那时候毒死他算了!”
殷晟这回可算有了反应,男人鹰眸一凛,目光如疾电般摄住常明远,“你刚才说的——什么求药?”
常明远闻言冷笑一声,开口道“你以为,二十年前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龙气护体?笑话!”
“我那好师弟,多年之前来求我写一张假死的方子,此后花费数月,寻遍东临上下才将药引凑齐。假死药服下后,初时与中毒无异,一柱香的时间服药之人就会有气息断绝之状,七日后药效散尽,便可再''活''过来。若我早知当初他一念心慈却落得如此下场,便是咬死了我也不会给他写什么假死的方子!”。
怪不得!怪不得当年谢时昀总会失踪一阵,彼时的殷晟还在抱怨先生待他不亲近了。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麽!
当年谢时昀亲自带兵包围太子府,将他鸠杀,此后数年,殷晟都恨着谢时昀。哪怕之后殷晟知道他是奉命行事,也难免心存怨怼。
再后来殷晟用强硬的手段得到了他的先生,可他并不满足,他恨谢时昀眼中只有殷钰,怨这个人从未在乎过他!
殊不知谢时昀早在二十年前,就为他担着欺君之名谋出了一条生路。
殷晟瞳孔震颤,心中涌出了巨大的悲怆。
不知何时,空中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殷晟呆呆地立在雨中,痴痴地望着身前的坟冢一动不动,常明远还想再说些什么,被闻淮强硬地拉走了。
这段前因旧事在脑中一遍遍回荡,殷晟仿佛看到他的谢先生那张沉静温和的脸出现在眼前,于是他伸出手去,想要去握住先生的手。
“我姓谢,今后就是你们的先生了”
殷晟无声的张口,先生,我也好想牵你的手啊!
于是谢时昀伸出手,神色温柔地开口,“六郎,我们走吧!”
入手的是一捧清明的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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