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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卷一


半年前。

        沪城海格路路口,“东方不夜城”大饭店舞厅名副其实。霓虹闪烁的拱门前,电车轨道早已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取而代之的是泊在它四周的洋汽车们,还有抽着烟打着牌等着主人的司机们。“不夜城”的繁华,在当时的沪城独一份。

        一名高挑动人的年轻女子走进门,女子身穿一袭宝蓝色长裙,时髦地露出半截修长小腿,半长的头发微卷,只拿一只长形的钻石发卡在左侧耳后别着,闪着细碎火彩,随着女子走动熠熠生辉。女子长了一副东方人的面孔,鼻梁却比旁人挺拔,发色和瞳色也异于常人,发色微浅,灯光下呈棕褐色,那双眼眸在大厅里斑斓变换的灯光中闪着紫褐色的光彩。她正是令狐影。

        令狐影拿她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扫视着“不夜城”里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男男女女的衣香云鬓下窝藏的腐朽与罪恶,唇角迷人地勾起,笑容在脸上绽放。

        大厅里正放着一支活泼的爵士舞曲,白俄的舞女们卖力地掀着群裾。有人眼尖看到了令狐影,娇滴滴地喊道:“影小姐,有阵子没见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一时大家都兴奋起来,英吉利来的神秘美人儿,仿佛什么都会,洋文了得,舞跳得一流,跟男人们能聊时事,能约着骑马,打枪,怪的是,跟女人们也熟得恰到好处,谁的香水在巴黎正流行,谁的鞋子是哪位大设计师的手笔,恭维得不露痕迹,也绝不会顾此失彼,撩得每个人心里都痒痒的。更为重要的是,她背靠着骆麟起这个沪滩大亨,在他的轮船公司做事,据说不靠美色,对方就是欣赏她,重用她。

        “影小姐,来跳支舞吧,这种曲子你最擅长了!”

        “影小姐,上次赌马你输了,是不是还欠我一支舞?”

        令狐影笑眯眯地一路走过去,一刻都没放慢脚步,戴着白纱手套的手在路过每个人时都与他们伸出的手轻轻一触,边解释着:“各位先玩,我要先去二楼和骆叔叔谈点事情,”说着一转身,“我请每人喝一杯啊!”

        场上大家更起劲了,还有小开吹起了口哨,有喝多了胆儿大的已经冲上去要“抢”人。令狐影依旧笑眯眯的,场上的舞曲这会儿震天响,她走到台前一个舞美设计的秋千前,这秋千本是载着场上的红歌星满场飞着搞气氛的,令狐影一欠身坐上去,冲后台的舞美打了个响指,只见秋千腾空而起,场上哄闹起来,眼见着那香喷喷的“影小姐”像仙女儿一样飞了上去,飞到了二楼,消失不见了。

        二楼回廊里,令狐影在一扇门前敲了敲,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是影儿吗?进来吧。”

        门没锁,令狐影推开门,深蓝色的天鹅绒沙发上,一位气宇非凡的中年男子正坐着品茶,骆麟起略微发福了,但仍能看出年轻时的风流倜傥。

        令狐影走进去,开腔便道:“老骆,快给口茶喝,从吴淞口到这儿我就一滴水没沾过,渴死了!”

        骆麟起摇摇头,“没大没小的,”边倒了小杯茶递给她,“事情办得怎么样?”

        令狐影一口气将那茶喝了个精光,又伸手去倒,“烧了,巡捕房的人也过去了,明天见报,‘兴邦银行董事长乔世邦勾结东洋商贩,偷鸡不成蚀把米’。”

        骆麟起“哈哈”大笑起来,“你办事我放心。”

        正说着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骆老板,有何吩咐?”

        骆麟起头也没抬,对门外的男子说道:“你带阿祥在门外守着,我有要事在谈,不许任何人接近。”

        “是!”

        令狐影将第二杯茶也饮尽了,“嗬!又有什么任务?”

        骆麟起将头伸向令狐影,“影儿,这次是件大事。”

        令狐影将嘴一撇,嫌弃道:“以前的都是小事?”

        骆麟起“哈哈”大笑起来,“比以往的事都大,而且可能会影响你今后十年、二十年的人生轨迹,所以需要你好好想想。”

        令狐影抬眸看他,见骆麟起一脸的真诚,别无其他,便收了锋芒,“说来听听。”

        “奥伯伦三个月后要去渝州。”

        “我叔父?对呀,这事我知道。”

        “我需要你一道儿过去。”

        令狐影愣了愣,“什么意思?去做什么?”

        骆麟起收回身,在沙发上坐好,“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在渝州地区安插个得力的人,却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说着叹了口气,“蜀地蔽塞,渝州更是地处天堑,那川江险滩就是天然的屏障,可以保渝州少受外敌侵入,但另一方面又阻碍了它的发展。”

        令狐影没有作声,继续听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些年局势跟以前很不一样了,各方势力都在抢夺川江的航运通行权,但他们打不进去,怎么办呢?他们就勾结渝州地区的关主,你知道小小的渝州地区有多少关主占山为王吗?”

        “多少?”

        “能说得上名字的就有四家,其中以徐森的徐家关和刘长武的刘家关势力最为强大,这些年来,这些地方关主连年混战,拉帮结派,搜刮民脂民膏,现在更是和外地势力甚至海盗勾结,渝州危矣。”

        令狐影见他说得动容,内心疑团重重,“嚯,骆叔叔,您在沪滩除暴安良也就算了,还要派我去拯救渝州啊?我可不晓得有没有这本事了。”

        骆麟起摆摆手,“倒也没那么大口气要拯救渝州,那渝州地界有个杜家,四代经商,富甲一方,杜家现在的当家人叫杜伯亨,此人年近七旬,也是渝州总商会的创始元老及会长,杜家有个孙女叫杜吟风,一手创办了杜氏轮船公司,是川江上第一家丹华人自己创办的汽船公司。”

        “我知道那公司,叔父不就是受杜氏公司聘用,要过去帮他们造船吗?”

        “对,正是这杜氏轮船公司,川江上游跑汽船的不多,之前只有几艘洋人的汽船,他们跑川江的主要目的是运货,船期少,也没有规律,杜氏公司办起来后,方便了民运,但也给那些关主偷运物资提供了方便,有军火、现金、文物、鸦片,等等。”

        “这么说,那杜家就是这帮关主和海盗的帮凶了?”令狐影直起身,她可不能让奥伯伦去给这样的商人做事。

        骆麟起摇头,“非也,杜家是爱国商人,想当年杜伯亨曾集资二十万两白银,从英吉利买了艘汽船,也是川江上第一艘丹华人自营轮船,这么做就是要带领渝商跟那些海盗抗衡,但是身为商人,有时又不得不向时局低头,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些关主和外面的势力勾结,利用他们的船搞事情,但很多时候,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说着呷了一口茶,“只一条,你过去后千万别提跟我的关系,也别提你在骆氏做过事。”

        “不提你我理解,为何又要跟骆氏彻底划清界限?”

        骆麟起叹了口气,“二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当年生意场上,我们跟杜氏有些过结。”

        令狐影想了想,点了点头,“那我过去能做什么?”

        “我想让你趁着这个机会跟奥伯伦一同受聘,你也是学船舶技术的,过去后打入杜氏内部,掌握情报,这跟我和杜氏的私人恩怨无关,另外有些‘货’也需要你动动手脚,该销毁的销毁,该转移的转移,跟你现在在沪城做的事差不多。”

        “我在沪城做事靠的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本事,都是那帮兄弟帮衬着,渝州可不一样了,我过去人生地不熟的,如何成事?”

        “这个你不用担心,如果你过去,金耀之、李秀五他们这帮弟兄,会随你一起过去。”

        令狐影眼睛一翻,“嗬,我们光棍儿就是好,没人惦记,指哪打哪,可是老骆,沪城这边你不需要我了吗?我这两年在沪城干得好好的,而且我打小在这里长大,各处都熟,冷不丁去渝州,啥都不熟悉不说,还要和那什么杜吟风斗智斗勇……”

        “那杜吟风杜老板,说起来和你一般年纪,也是生得风华绝代。”

        “……也不是不可以了解一下。”

        骆麟起笑着将一份档案袋放在令狐影面前,“那就了解一下?”

        令狐影拆开档案袋,一张照片首先映入眼帘,照片上的女子生着皎月一般的脸庞,万里挑一的气质,骆麟起倒是没诓人,说她风华绝代并不夸张,别说渝州,就是放在这美人如云的沪滩,这个叫杜吟风的女子也算得上一等一的佳人。

        “啧。”令狐影只叹了这一声,再无他话。

        “怎么样?”

        “美。”令狐影说着,又去看她的生平资料。

        这资料搜集得算详尽,上过哪些学校,做过什么工作,乃至前两年去南洋留学的经历,就读于商学院时的成绩,甚至平日里的兴趣爱好,爱喝什么茶,会什么乐器,常去哪里消遣,都一一列了出来。

        奇的是她的生辰。令狐影自小便知自己是捡来的孤儿,玛丽安嬷嬷从未对她隐瞒,后来上学时要填生辰,便用捡到她的那个日子往前推了一年,填了个日子,所以令狐影从不愿意过生日,别人问起也搪塞过去,这会儿看这杜吟风的生辰,只比自己那个假生辰晚了一个月,自己的是公立十二月二十四日,杜吟风的是来年一月二十四日,还真是巧。

        “怎么了?”骆麟起问道。

        令狐影回神,“没什么。”

        “可惜我在渝州没有得力的人手,了解的情况还不彻底。”骆麟起摇头。

        “可以了,您这把人姑娘隐私都挖出来了。”令狐影合上卷宗。

        “怎么样?能拿下吗?”骆麟起问。

        “‘拿下’什么?于公?于私?”

        骆麟起笑着拿手指指着她,“你若‘于私’拿下了她,‘于公’自然也拿下了。”

        “也对。骆叔叔,这算色诱?”

        骆麟起爽朗地笑起来,“你尽情发挥,我这人做事看重结果,至于过程我不加干涉,建议倒有一条,别一下就对这杜小姐太热情,吓着人家,或许先从她周围的女孩子下手,正好可以试探试探她。”

        “啧啧,老骆您这就不厚道了,这都教我些啥呢?光听这番话我都不信您让我去办什么好事。不过话说回来,我可没被美色迷昏啊,这事儿我还得考虑考虑再复您。”

        “那是自然,不过有两点我要讲在前面:第一,渝州不同沪城,更没法和英吉利比,那地方民风彪悍,条件也相对艰苦,你虽然和奥伯伦同去,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家,过去是要吃点苦的;第二,你别小看这杜吟风,前两年她大力引进汽船,渝州地界几万口木船帮的人怕丢饭碗闹事,汽船会一帮爷们儿都没办法,到处躲,最后她出马摆平了。”

        “她怎么摆平的?”

        “挑了那些年富力强的,安排进杜家其他的厂子里,杜家的厂子满员了就去游说渝州的商界同僚,那些新兴的火柴厂、玻璃厂,都缺人。木船帮那些摇浆的拉纤的,每天干的都是折寿的苦力活儿,挣得还不如街边的乞丐,进厂子里活儿轻了,挣得还多了,那些人高兴还来不及。剩下那些老弱病残,她就给他们的家眷们安排进织布厂、印染厂,这么一圈下来,这些人不光不闹事了,还对杜家以及汽船会感恩戴德。”

        令狐影将眉一挑,“脑子真好使,做事也的确有魄力。”

        “所以,这项任务是极富挑战性的,做得好她能够帮你,做得不好,让她变成你的敌人,就麻烦了。”

        “行,我明白了,”令狐影略一思忖,“那要是没别的事,我先下楼寻他们玩了。”说着便站起身。

        “那边也没这花花世界让你白相喽!”骆麟起在她身后笑道。

        望着令狐影那修长的背影,骆麟起倚回沙发上,仰头闭目,拿手指捏着眉心,叹了口气。

        他又坐直身,重新拿起那个档案袋,翻到下面的一页,照片上是一位看上去慧颖、干练的佳人,佳人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年纪,她叫杜锦华,是杜家的四小姐。有时令狐影的身姿仪态,会让他想起二十年前沪城女学生呼喊平等权利时,他在游行的队伍中一眼看到杜锦华时她的模样,二十年过去了,杜锦华早在南洋扎根,也不知她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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