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奈何
一
鸡叫第二遍的时候张居寿就起床了。
通常他都是鸡叫第三遍的时候再起。今天起得早一方面是因为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衰老,早起一分钟便相当于多活了一分钟,另一方面当然是为了看‘李秋人’。昨天晚上他一直看到她关掉窗户。他整晚辗转反侧,反侧辗转,脑海里全是她的面影。
张居寿打开窗户。冷风打着他的脸,他的脸犹如针扎般疼痛。看到李秋人还没有把窗子打开,他思忖说‘她该不是讨厌我看她,才故意把窗子关起来的吧?’
他觉得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倘若一个瞎掉一只眼睛,脸上有道疤的人看自己,自己一定也会讨厌的吧!
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他死死盯着她的窗户,越盯越失望。他以为她是一个超脱世俗的女人,可想不到她也像所有人一样瞧不起自己。他想关掉窗户,可又怕万一自己这秒关掉,下秒她打开窗户了怎么办?自己岂非错过了瞧她一面的机会……
天哪!她竟然打开了窗户!当看到她的手时,张居寿甚至想飞过去,紧紧抱住她。她坐下来,梳她那头乌黑的秀发。她微微皱起的眉,娇红的嘴唇都那么动人。
张居寿忽然想狠狠扇自己两巴掌。自己已经六十五岁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做这种荒唐的事情呢?
他觉得这或许就是古人所说的‘一见钟情’吧!
他看见一个红衣少女端进来一盘食物、看见她吃饭的姿样、看见她在院子里喂鱼、看见她走在老去的落羽杉下、看见她坐在凉亭里,看见她穿过美丽的黄菊,竹林,走入了山谷中!
他的心忽然揪紧。苏府还没建起的时候他曾经和父亲在那里采过药,他俩遇见了一只老虎。若不是父亲早有预料,带着弓箭,他俩就被老虎吃掉了。
张居寿开始在房间踱步,不停踱步,每次经过窗子时总要扫一眼山谷出口。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头昏脑涨,快要跌倒的时候她出来了。张居寿扶住窗子,激动得流出了眼泪。
二
李秋人不想去客厅吃饭,可不去又不行。
宋夫人早饭不让自己吃,晚饭又一定要自己吃。她觉得她就是为了羞辱自己。
李秋人对身旁的小绿说:“她一会如果羞辱我的话你千万不要还嘴。你还嘴她又会像之前一样告诉苏屠的。”
小绿折了朵菊花,狠狠扔在地上,说:“好,可是我怕我控制不住!”
李秋人苦笑说:“你控制不住的话我又要挨打了。”
小绿撸起小姐的衣袖,看着她手臂上的疤痕,说:“小姐,你真可怜呐!嫁给了一个不爱你的人!”
到离客厅不远的地方时,李秋人忽然顿住了脚步。小绿柔声说:“怎么了?”
李秋人颤声说:“我……我怕。”
小绿微笑说:“没事,有我呢!”
李秋人点了下头,鼓起勇气走向客厅。
一个衣着艳俗,鼻子上有颗痣的女人带着两个丫鬟走了过来。丫鬟们提着礼物。李秋人记得这个女人叫‘朱锦兰’。
朱锦兰撇了李秋人一眼,轻蔑地说:“你还没被苏屠打死啊?”
李秋人的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小绿又要骂这女人了,忙扭身朝小绿摇了摇头。小绿看着小姐可怜的模样,闭上了嘴。
朱锦兰又撇了小绿一眼,说:“你这下人倒挺厉害,可是再厉害也不过只是个下人而已。”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身后的两个丫鬟狠狠瞪着她。
小绿走到朱锦兰面前,大声说:“下人也是人!总比一些心如蛇蝎的人要好!”
朱锦兰想扇小绿两巴掌,又怕像上次一样自己还没打人家,倒被人家打了,指着小绿的鼻子骂说:“你他妈的敢顶撞老娘!”
李秋人哭着拉起小绿的手,想拉她回来,小绿抬脚狠狠踢了朱锦兰小腹一脚,朱锦兰疼得不住哀嚎。她身后的丫鬟非但没有帮她,反而看着她冷笑。
李秋人上前说:“对不起。”
朱锦兰恶狠狠地说:“你们俩在这等着,我去告诉宋江美你们打我,让她把你们揍一顿!”
小绿冷笑说:“一起进去!看谁敢把小姐怎么样!”
朱锦兰跑进客厅,对宋江美哭诉说:“那个贱人踢了我一脚,你赶快叫人把她们打一顿!”
她刚说完,李秋人和小绿进来了。客厅里除了李秋人、小绿,朱锦兰和她的两个丫鬟外,还有十个人。上首是宋江美,她的身后站着三个丫鬟。她二十五岁,比苏屠小两岁,比李秋人长五岁,梳着‘朝云近香髻’,睫毛很长,眼光灵活,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左边是张纯玉,身后站着两个丫鬟,右边是苏青禾,身后也站着两个丫鬟。朱锦兰、张纯玉,苏青禾都是宋江美的好朋友。
宋江美白了眼李秋人,微笑说:“锦兰,过来坐!”
她又用下巴指了下下首,冷冷说:“坐!”
李秋人垂下头,缓缓坐了下来。
朱锦兰跺脚说:“你怎么不叫人打这两个贱女人!”
“明天苏屠回来自然会打她的”,宋江美看着小绿,说,“至于小绿嘛,一个下人你和她计较什么!”
李秋人哭了,眼泪断线的珠子般滚到了她淡紫色的裙子上。她知道宋夫人会给苏屠告状,也知道苏屠一定会打自己。小绿看着小姐颤动的身体,很愧疚自己刚才做的事情。可是她知道无论自己有没有做刚才的事,这可恶的女人都会在苏屠面前说小姐坏话,借他的手打小姐。
朱锦兰恨恨说:“我想现在看这两个贱货挨打!尤其是这丫鬟!”
张纯玉不满说:“好啦!你在人家家里撒什么野!”
苏青禾说:“就是!”
看见两个朋友怪自己,朱锦兰只好闭上了嘴。
小绿思忖说:“你如果再骂我家小姐的话我保准打得你爬不起来!”
十个女仆,十个男仆端着二十道菜走了进来。只见这十个男仆都长得十分俊俏,清一色穿着靛色衣裤,十个女仆都长得十分美丽,清一色穿着红色衣裤。宋江美她们四个死死盯着这十个男仆看,目光简直就像饿狗盯着肥肉一般。小绿看着她们的神情,恨不得把她们的眼珠子剜出来喂狗!
宋江美是四川人、朱锦兰是广东人、张纯玉是福建人,苏青禾是湖南人。菜有川菜、粤菜、闽菜,湘菜,却独独没有苏菜。小绿想替小姐出气,又怕万一真打起架来自己一个人哪能敌得过人家十三个,而且小姐会哭的,只好忍气吞声。等另外四边的丫鬟给主人盛好饭,小绿给小姐盛了一碗。
宋江美笑着说:“大家快吃!秋人,你这几天生病,更要好好吃呀!”
李秋人流着眼泪思忖说:“你明知道我不吃辣,却偏偏做这么辣的菜,要我怎么吃嘛!”
“嗯。”
她一小口一小口吃着白饭,泪水不住滴入米里。宋江美看着李秋人可怜兮兮的模样,面上浮出恶毒的微笑。李秋人无法想象,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女人。
李秋人的米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宋江美站起来,走到李秋人身旁,端起‘米椒跳水蛙’全倒入了李秋人碗里,李秋人‘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宋江美斥说:“我怕你不敢吃菜过来伺候你。你不感谢我怎么还哭了!”
朱锦兰大笑说:“就是!真是‘狗肉上不了台面’!”
小绿狠狠推开宋江美,牵起小姐的手,大声说:“咱们走!别和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一般见识!”
李秋人犹豫着要不要走,被小绿拉了出去。
苏青禾扶住宋江美,皱眉说:“你怎么让她们走了?”
宋江美拍了拍被小绿推过的地方,冷笑说:“不让她们走难道留她们恶心咱们吗?”
她俩来到了专供仆人吃饭的房子。
房子很宽敞,里面放着十五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坐着十来个人,有丫鬟、门卫、厨师、园艺师、茶艺师、花艺师、乐工、舞女,车夫等各种服务这个宅子的人。这些人平常都在自己的小房子里,因为主人不愿意他们这种人在园子里走动。因为工作轻松、吃住很好,赚钱很多,这些人也愿意一直在这里干活。
当然,漂亮的丫鬟、园艺师、茶艺师、花艺师、乐工,舞女可以在园子里玩耍。她们可以给园子添彩。
看见李夫人和小绿进来,他们站起身,躬身说:“李夫人好!”
李秋人躬身说:“大家好。”
这些人没有一个看不起李秋人。他们和李秋人一样都是‘苦命人’。
小绿带着小姐来到左边一张桌子。桌子上坐的是长相出众的舞女。
当然,她们无论长得多漂亮也比不上李秋人。若说她们是‘绝色’,李秋人就是‘天仙’。
看见李夫人向自己走来,舞女欠身说:“夫人好。”
李秋人说:“好。”
坐在上首和上首左边的舞女站起身,说:“夫人坐。”
李秋人鞠了个躬,坐了过去。
桌上全是家常菜:口水鸡、木须肉、蒜黄鸡蛋、尖椒毛哈肉、蒜薹炒肉、牛肉娃娃菜、油焖杏鲍菇、酸辣白菜、香菇青菜,西红柿炒鸡蛋。舞女们和李秋人同为苏州人,口味相似,李秋人很高兴。
小绿正待给小姐盛饭,小姐右边身材娇小的舞女站起来,甜笑说:“我给夫人舀!”
她身旁长得很妩媚的女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话一出口,满桌的人都笑了。娇小的舞女羞得满脸通红,踩了姐姐一脚。
看着舞女们开心的样子,李秋人感觉自己的命运比她们还悲苦。她又落下泪来。
娇小的舞女看见夫人流泪,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夫人,柔声说:“怎么了?”
李秋人强笑说:“没事!”
小绿娇笑说:“快吃吧!一会菜凉了!”
舞女们和小绿都吃得很快,而且她们不时站起身夹菜,李秋人却只是坐在那里,小口吃着面前的几个菜。
一个生着双眼皮,脖子很细的舞女说:“夫人为什么不站起来夹菜呢?”
娇小的舞女嘟起嘴说:“人家是‘大家闺秀’,可不像咱们一样没有修养!”
李秋人放下筷子,垂下头,做错事般说:“我不是故作清高的,只是不习惯争取东西。”
娇小的舞女眨着眼睛说:“那还不是比我们有修养?”
李秋人哭了,眼泪又淌下了面颊。
生得很媚的舞女责怪说:“你好没眼色呀!”
娇小的舞女道歉说:“夫人,对不起。”
李秋人用娇小的舞女的手帕擦着眼泪,微笑说:“没事。大家快吃,不要因为我影响了大家的心情。”
娇小的舞女和小绿不时把菜换到小姐面前。
李秋人不时说‘谢谢’,泪水又淌下了面颊。
她吃了两碗米饭,喝了一碗小米粥。她感觉这顿餐是自己这两年吃得最开心的一顿餐。
等小姐吃完,小绿站起来,说:“我和小姐走了。”
舞女们站起身,躬身说:“小姐慢走!”
李秋人躬身说:“谢谢大家。”
走到门口,李秋人躬身说:“谢谢大家。”
人们站起身,朝夫人鞠了个躬。
李秋人和小绿来到了宅子里最大的湖。湖边有一个精美的水榭,一长排垂柳,湖的对岸是条长长的游廊,游廊背后是假山,树木。
这时已是黄昏,橘红的夕阳洒在湖水里、画舫上,娇笑的女孩们的脸上,渲染得这些原本美好的事物愈加美好动人。
李秋人娇笑说:“好漂亮呀!”
小绿看着小姐动人的面容,微笑说:“再漂亮也没有小姐漂亮!”
李秋人笑啐说:“你好讨厌呀!”
她说着竟坐了下来,坐在了湖畔的枯草上。
小绿皱眉说:“小姐你不嫌草脏吗?”
李秋人嗔怪说:“草怎么会脏呢?我们吃的米,吃的菜,岂非都是从草里来的?”
小绿沉吟说:“也对,没有草就没有人,也没有许许多多可爱的动物。”
李秋人说:“是呢!我们应该感谢阳光、流水、青草,树木,感谢所有养育我们的东西。”
她说着竟躺了下来,躺在了夕阳的余晖里。
天空被夕阳染得红彤彤的,犹如小姑娘娇红的脸颊。一行大雁自北飞来,飞向那遥远的南国。秋风中似乎还夹带着苹果的甜香。
李秋人深吸一口气,闭起眼睛,面上泛起了孩子般纯真的甜笑。
三个小姑娘划着只画舫靠了过来。她们走上岸,走到李夫人和小绿身旁,不解说:“夫人,你和小绿干吗呢?”
李秋人睁开眼睛,看到问自己话的是前几个月跟自己学插花的小姑娘,笑着说:“晒夕阳呀!要不要一起晒!”
小姑娘弯下腰,把李夫人拉起来,嘟起嘴说:“别和小绿这种没品味的人在一起,把你都带得没品味了!”
李秋人看着小姑娘认真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
小绿一跃而起,踢了小姑娘屁股一脚,生气说:“是小姐先躺下的,不信你问!”
小姑娘钻入李夫人怀里,坏笑说:“就算是夫人先躺下的,也一定是你早先就把人家带得没品味了!”
小绿撸起袖子,生气说:“看我不打死你!”
李秋人护住小姑娘,笑着说:“好啦好啦!我们去画舫上玩吧!”
小姑娘挽起夫人的手臂,娇笑说:“好的!”
不知怎得,看着小姐和这个可恶的小丫头亲热的样子,小绿竟吃醋了。
画舫是用上好的海南黄花梨造的,船体被涂成了深红色,四面围着镂空雕花围栏,内室与外面用青色纱帘隔开。
上了画舫,另外两个女孩中个子较高的说:“夫人,你们三个进去,我和小仙划船。”
李秋人点头说:“麻烦你们了。”
内室的地上放着张矮桌,矮桌上放着插花,煮茶用的小火炉、茶壶、茶杯、零食,矮桌旁边放着六个坐垫,一张琴。
茶壶上水汽升腾,外边夕阳满湖,柳枝轻摇,看来别有一番滋味。
小姑娘说:“夫人,小绿,你们俩坐。”
待夫人和小绿坐定,小姑娘跪下,拿起茶壶,把煮好的茶倒入她们的茶杯里。看着小姑娘雪白莹润的手和认真的表情,李秋人觉得她很可爱。
李秋人说:“你手真巧!”
小姑娘把身旁的琴放到长桌上,娇笑说:“我不光手巧,还会弹琴呢!”
她说着弹了起来。琴是好琴,手是好手,琴声当然不会差。听着这清越悠扬的琴声,李秋人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李秋人端起茶杯,微笑着微微抿了一口。
小姑娘皱眉说:“夫人无论做什么都这么慢,不嫌累吗?”
李秋人红着脸说:“这不是慢,是优雅。一个女人无论做什么都该优雅些的。”
小姑娘皱眉说:“为什么女人应该优雅呢?”
李秋人郑重地说:“世间有各种各样的生物,但却没有一种生物的身体比女人的身体美好,也就是说女人是造物,是宇宙的精粹。若是女人不优雅,岂非玷污了伟大的造物?”
小姑娘和小绿沉吟半晌,觉得夫人的话很有道理。
李秋人红着脸,说:“我也弹一曲。”
小姑娘坐到小绿身旁,眨着眼睛说:“好呀!让我瞧瞧夫人弹得怎么样!”
小绿轻啐说:“小姐弹得比你好多了!”
小姑娘嘟起嘴说:“我才不信呢!”
李秋人也不恼,将手指放在琴弦上,弹了起来。她眼睛微合,弹得不紧不慢、声音既不高亢也不低沉,就像深山中的流水一样和缓悦耳。闭起眼睛,小绿和小姑娘甚至感觉远山草木的芬芳扑面而来。
太阳已将没入西山,湖里和山林只剩下最后一抹残碧。这寂寞的景色让李秋人寂寞的心愈加寂寞。
画舫来到了湖水中央。湖里有七只画舫,每只画舫都有十几米长。画舫大,湖更大。七只画舫看来就像瓷盘中的七粒花生。
李秋人的画舫和一只更大更华丽的画舫错身而过。
她看到旁边的画舫是宋夫人的,忙对划船的少女说:“快划!”
她刚说完,宋夫人就从画舫走出,皱眉说:“谁允许你在湖上玩的!”
李秋人垂下头,眼里又泛起了泪花。
小绿大声说:“你算老几!什么时候轮到你管小姐了!”
宋夫人气得浑身颤抖,骂说:“你这奴才,敢和我叫板!”
她说着竟跃到李秋人的画舫上打小绿。小绿气不过,一把把她推进了湖水里。两只画舫的人轻呼一声,都怔住了。
“快救我!快救我”!宋夫人在水里挣扎着说。
两只画舫上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救她。
就在这时,李秋人跳入湖水,把宋夫人拉到了阶梯旁。
李秋人刚游到自己画舫的阶梯旁,宋夫人在船上喊说:“到我船上来!”
小绿着急说:“别上她的船!她会打你的!”
李秋人思忖说:“我刚救了她,她怎么可能打我呢?”
不料她刚走到宋夫人面前,宋夫人就正正反反扇了她好几个耳光。小绿上了她的船,又把她推进了水里。
李秋人还想救,小姑娘死死拉住她,说:“这种人淹死才好呢!”
李秋人挣脱小姑娘,又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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