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风无涯
别回头，向前走。
这短短六字，又岂是说来这般轻松？
有人为了踏上仙途，斩尘缘、割情义，奈何凡心未泯；有人虽是学得无上武功，奈何高处不胜寒，只他一人踽踽独行。
凡俗也好，仙道也罢，总有斩不尽的羁绊，在仓皇徘徊、拉拉扯扯间，难保有人不会一念起，怯懦退缩，回首展望。
狭路相逢勇者胜。
唯有怀抱一腔孤勇，才能踏破这行路难。
想到这儿，阿蒙涣散的瞳孔骤然集中，脑中的混沌迷雾，仿佛在一念之间，横空消失。
她方才，是怕了吗？
在生机几乎断绝的情况下，饶是阿蒙见过大风大浪，也不由得心神不稳，险些神识湮灭。
还好在最后关头，她侥幸守住灵台最后一丝清明，这才悬崖勒马，免于粉身碎骨之难。
回想起方才短短几息，阿蒙还是不由得心生后怕，后怕之余，这才发觉，在那种极度危险的情况下，身体也本能地分泌出大量的汗液，此刻冷静下来后，后背一片冰冷黏腻的触感。
好似在岸边搁浅的游鱼，体表皆是滑腻腻的水渍。
不过，也唯有经过此遭，这江萃的融合，才算是彻底完成。
当体内的江萃，只剩下最后一指甲盖大小时，倏尔，一股磅礴生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涌入她的四肢、肌肤、以至于最深处的骨髓。
先前生机流逝下，带来的诸多的不适，几乎在一瞬间，被一扫而光。
与之相反的，是年轻、朝气的勃发。
这一切的发生，几乎让阿蒙舒畅地喟叹出来。
她此刻，似乎置身于碧色织成的湖，风过时，草木羞怯得红了脸，微微弯出一个爱笑的弧度，俯身低语一刹那，轻吐着芬芳。
而不远处的参天大树，青苔温柔地抚摸着他褶皱的脸颊，而他却敛目不语，宁愿封着一坛孤独，也不愿委身与草木诉说一二。
湖绿、豆绿、碧绿、浅绿，乃至松石绿、孔雀绿……
总之，身畔的一切，都是绿色，是洋溢着年轻的绿，是活泼爱笑热闹的绿，是一树一树、一片一片、一山一山的绿。
是满目的生机，是满眼的活气。
五岳看着半空中腾升的气息，不由得轻咦了一声，目光不可避免地带上些不解和惊讶。
他敢肯定，就在不久前，这接受江萃的弟子，早已走到生机断绝，命不久矣的地步了，在那种状况下，她几乎活不过一天。
可是现在，她的躯壳在一瞬间，爆发的生机，比她先前所流失的生机，还要多得多，让他一个老妖怪，也不由得叹为观止。
这也就意味着，这不知名的弟子，在相同境界下，比起旁的弟子，要多上数百年的寿命。
这般变化，就是五岳，也有些眼馋心热。
可是他所不解的是，以他眼力，自然早该发觉这弟子，神识外散，灵魂出窍。
这种行为，对她们这些练气弟子而言，是不可逆、且自寻死路的一种做法。
到底是什么力量，使得这弟子在最后关头，竟能收回神识，融合江萃？
他实在想不通。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体内，另有一股庞大的生机，足以支撑起她这番动作。
可是无论他再怎么观察，也看不出她身上一丝一毫的古怪。
这还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
老咯，老咯。
想着，五岳真人自顾自地摇头叹息起来，面上的悲切不似作假。
获得江萃的那名弟子，明明死里逃生，长老却这般做派，让一旁的弟子，小心翼翼地瞥了眼五岳，目光似有些诧异。
还未待她心底腹诽时，一道蛮横的气息，横空划破江面。
只是再一细细体会，境界不过是练气五层，然而其威压，却比普通的练气七层还要强上些许！
在万千瞩目下，半空中的人影突然起身，睁眼时，眼中似有精光暴射。
阿蒙感受着体内猛涨的灵力，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大之感，弥漫在心头。
她临空虚握拳，只听得一连串的噼里啪啦声响起，灵气像是被卸了闸门，在拓宽一倍不止的经脉中，恣意流淌。
同时，天地万物似乎都与她有了玄妙的感应，冥冥之中，本是无言沉默的万物，都好像在与她微笑招呼。
仿佛是别久相遇的故友，相逢刹那，言语来不及矫饰，唯有粲然一笑应对罢了。
“这是虚灵体。”饮碧江灵似有所感。它的声音，在阿蒙心底响起。
虚灵体？
这个陌生的词汇一出来，阿蒙便在脑中翻找有关其的信息。
果不其然，在初入太虚时，玉临风递给她的玉简中，便有此记载。
匆匆览过，阿蒙的喉咙突然有种干涩之感，心如止水的心境，也因为这短短几行介绍，而圈起点点涟漪。
还是道行太浅啊！
仅仅是因为这虚灵体，就是如此把持不住了！
阿蒙小小地唾弃自己一番，只是仍然不可避免地升起一丝飞来横财的侥幸。
这虚灵体，实在是满足了她现阶段最为缺少之物——时间。
在这体质的辅助下，往常修行的速度，恐怕要快上十倍不止！
相比之下，在这段介绍后，附加的一点作用——“亲近天地灵物”，都成了有可有无的鸡肋。
好在她还未被狂喜冲昏了脑袋，她正色躬身下，面向泡在一汪深绿之中的饮碧江，朗声道：“今日幸得前辈所赠机缘，他日闻道，定助前辈化海！”
每一条有灵江河，自有水初始，到竭泽而亡，只能产生一枚江萃。
如今饮碧江将这唯一的江萃给了阿蒙，这便也意味着，她把这唯一的选择权，放在了阿蒙身上。
阿蒙闻道的成败，就是他日饮碧江化海的成败。
对于饮碧江而言，这是一场事关存亡的豪赌，海与江，全在阿蒙。
若是她败，万年前没有一条饮碧江能够化海，万万年后，她也同样不会化海。而她所诞生的意识，也终将湮灭在历史风烟中，寻而不得。
“你闻道之日，便是你我重逢之时。”娇俏的少女音，却如同这白日里沉眠的饮碧江般，古井无波，语气听不出半点悲喜，只有确确实实、明明白白的笃定。
而后，她再无任何的言语，似乎就此尘封于江底，躲藏于碧水杨柳间。
也是，对于生命伊始，便是以无言打响的大江而言，更多的时候，言语是不必要的累赘。
在它们的世界里，纯黑的缄默，就是最好的底色。安静。顺眼。
当阿蒙重新回到岸边时才发现，玉临风和许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黑夜下，酝酿出的一点点孤独和深沉，在七嘴八舌的讨论下，顿时荡然无存。
当她放眼望去的瞬间，百千双眼睛，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和探究，齐刷刷地对向她。
“……”
阿蒙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颊，生怕脸上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还好，没有。
人群中的大多数，都是身着淡青道袍，也有少数玄袍弟子，站在人群的后方，目光多少带着些许艳羡。
在生死之际，阿蒙都还未如此手足无措过，但一遇到这般场面，她却没辙了。
当双方相对无言，大眼瞪小眼时，一声呼喊声，总算解了阿蒙的燃眉之急。
“方师叔！”瘦小的许瞿，狼狈地从人群中挤出，一身道袍也在肢体碰撞间，挤出道道皱痕。
但观其神情，并无丝毫不耐，相反，满满的庆幸和劫后余生几近从他眼中溢出。
怔愣下，阿蒙下意识地扬起唇角，以作回应。
紧接着，她看着许瞿急哄哄地跑到她身前，一路小跑还带起些许喘气声，额角的汗液被折射出亮晶晶的光。
她抬目往他身后看去，果然，玉临风双手环胸，隐在人群中不起眼的一角，微黄的草茎被他叼在嘴边，一上一下。
他的样子，还是那么满不在乎，只是眼角微弯，证明着尚未褪去的笑意。
倏尔，唇畔的弧度愈拉愈大，笑容的甜度誓要压过满山的翠果，明媚到闪了朝阳的眼。
肌肉牵动时，拉起浅浅的笑纹，贝齿轻露，唇齿轻碰间，落下满嘴的馥郁。
这里是太虚，是她的宗门，是她从今往后，不离不弃的支柱。
这一点，在这一刻，阿蒙倏地明白了。
相顾无言的场面，还没持续多久，便又被“不速之客”打破了。
“风师兄！”照例还是齐刷刷的喊声，只是听那些小子们的语气，可比见到阿蒙本人还要兴奋，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套个三天三夜的近乎。
阿蒙有些诧异地向前望去，想要见一见这来者的庐山真面目。
人群也因这“风师兄”的到来，如潮水般向两边退散，留出足以容纳两人宽的道路来。
有匪公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与玉临风呆得久了，本以为此生无缘见证何为男色，没想到在今天，竟然见证了。
来的这位风师兄，迎着朝阳，愈发显得其面白如玉，气若清松，就连晨光，也在他身侧打出一圈圈的柔光，颇有浊世佳公子之感。
他的腰间配有一把七星剑，身姿一如剑身挺拔潇洒，就这样不偏不倚地走到阿蒙跟前。
在场之人见到这一幕，莫不是屏气凝神，想要亲眼见证这太虚两大天骄，究竟能擦出什么火花来。
显然，阿蒙夺得江萃这一举，让所有人都不由得把她，放到了和风无涯一样的高度。
虽然现在的她，不过只有练气五层罢了，甚至敌不过风无涯一剑。
一旁观者只觉得风无涯剑威逼人，而阿蒙似乎有些相形见绌起来。
比起他们，正面与风无涯交锋的阿蒙，压力更是大上几倍不止。
这太虚内门第一人，果然是名不虚传！
单是这释放的剑意，就足以笑傲同辈之人了。
不过，他风无涯既然想压她一头，阿蒙自然也不是吃素的。
她冷哼一声，收起笑意，整个人的气质顿时从沉静平和突变，像是一头解开封印的远古凶兽，在这一刻，肆无忌惮地嘶鸣捶打。
与风无涯靠多年领悟的剑意不同，阿蒙的气势，是经由血与火锤锻的，是在一次次的鬼门关上所领悟的。
若说风无涯是一把含光的君子剑，阿蒙则是一把血迹斑斑的杀戮之剑。
这一刻，单论气势而言，仅是练气五层的阿蒙，竟与已是筑基的风无涯，拼得个旗鼓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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