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喧闹散去,春锦愣愣坐在原地。
西日沉沉,橘黄光芒撒进屋内,正好将春锦笼罩其中。
浑身暖洋洋的,她半眯着眼,看赵小宝吃完饴糖嗦得满手口水。
这是她的未婚夫。
如不出意外,往后一辈子,她都要跟这个人一起过日子了。
春锦不是没想过嫁人的事,毕竟到了及笄之年,女子都是要嫁人的。
等到春天过去,她就满十五了,陆续有人向赵二婶打听,张家二郎李家长子的,在媒婆口中都是一表人才能说会道。
她想,旁的都不打紧,只要人老实,懂上进肯吃苦,夫妻相互扶持,日子总能过好。
独没想过眼下的情形。
赵小宝嗦干净手上的甜味儿,就要把手往身上蹭,春锦回神,眼疾手快握住赵小宝两只手,仔细给他擦干净。
她跟在赵二婶身边生活六七年,没少帮赵二婶照顾赵小宝,已经形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也是,虽然匆忙将亲事定下,但一切好像没什么变化。
这日子,从前怎么过,往后还怎么过。
而且,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寄住赵家,她就是这个家的主人。
思来想去,多少人吃不饱穿不暖,逃荒路上饿死不知凡几,吃人抢尸随处可见。
她好歹头上有瓦遮,家里几亩地,靠一双手挣来温饱也就是一辈子。
春锦愣神的功夫,小芽儿跑进卧房,扯着丽娘僵硬苍白的手,一声声叫着娘。
赵奶奶忙把小芽儿拉出来塞给春锦,吩咐花枝与阿翠打整丽娘的尸身。
看着小芽儿还没巴掌大的脸,春锦鼻头一酸,小芽儿跟她一样,从此就没了爹和娘。
当年赵二婶收留父母双亡的她,做她的屋檐,为她遮风挡雨,护着她长大成人,如今,她也会成为小芽儿的屋檐。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哪怕再穷的人家,家里有人过世也得办个葬礼。
丽娘走得年轻,没有子女帮忙打棺材板,家里倒是有一口现成的黑漆棺材,但那是赵家三兄弟给赵奶奶备的。
春锦不忍丽娘连口棺材都没有,便求赵奶奶让丽娘先用。
“奶奶,您身子骨还硬朗,等二婶葬下,我就攒钱重新给奶奶打一口。”
花枝嘴巴向来不消停,“丽娘去得这么年轻,怎么能用我们给娘打的板子?你也不怕她消受不起!要我说,就用席子包一包埋了得了。”
赵奶奶愁容愈发深刻,“春锦啊,你大伯娘这话虽然听着不顺耳,但确实是这个理儿,你知道一口棺材要多少钱吗?凭你一个人,恐怕等奶奶死了你也攒不够。另外啊,你要是能攒钱,那钱就留着你自己和小宝用,丽娘肯定也不想你们为了她过苦日子。”
“可是……”春锦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赵奶奶上了年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仙去,她没有生钱的门路,不确定在此之前能再给赵奶奶攒一口棺材。
她不忍赵二婶滑身下葬,也不好强求老人家冒这个险。
花枝以为春锦不服气,又敲打春锦一通,“自身都难保,还想着那死掉的人,当年你亲娘亲弟死在逃荒路上,也没见你这么孝顺,不是连张绵纸都没有就埋了?估计你连亲娘埋在哪个山包包上都不记得……”
阿翠忙推搡打断花枝,“二嫂尸骨还没打整,咱们别吵了,咱们先把二嫂包起来停到堂屋去,棺材的事请村长和大伯他们帮忙想想办法,多少都能帮补一些。”
赵奶奶点头,“阿翠说得对,先把丽娘停到堂屋去。”
春锦不再说话,眼眸低垂,自顾取来草席子,一点点给丽娘卷上,裹得严严实实。
一辈子这么长,终有一日她会攒够钱,为爹爹娘亲和赵二婶修坟。
小芽儿和赵小宝被阿翠领到别间披麻戴孝,等丽娘被包得看不出人形停到堂屋,才将二人领到跟前下跪烧纸。
按习俗来说,父母离世,子女应当一直跪在灵前,直到最后下葬扶山。
可惜赵小宝没有心智,听不进话,全靠亲戚要来的几块饴糖才哄得他跪在灵前烧了三份纸。
无奈,便让春锦这个未婚妻代他守灵,烧完纸就让人哄他去别处玩,免得扰了灵堂清净。
灵前只剩春锦与小芽儿安静跪着,小芽儿尚且年幼,懵懵懂懂,胜在乖巧听话,没让人操太多心。
葬礼定在二月初八,邻里亲戚按习俗自发前来帮忙下葬,能出物的出物,不能出物的出力。
白泥村不大,赵家在白泥村算是大姓,差不多有十几二十户人家,虽说关系有远近亲疏,但多多少少沾亲带故。
其中年岁最长的,是赵小宝爷爷的亲大哥,称他大爷爷,赵家族中有点大事小务,便会找他商量拿主意。
在春锦跪拜祈求之下,大爷爷发话,族中亲戚东拼西凑,临时为丽娘打了一口松木棺材,虽做得粗糙,甚至没有上漆,但好过滑身入土。
丽娘姓孙,是外村嫁过来的,前日眼看成不得,就请人去黄土村孙家报信,娘家大哥孙树在葬礼这日赶到赵家,随了三尺棉布的礼。
看着亲妹留下的一双儿女,再听闻春锦与赵小宝定了亲,孙树直摇头叹息,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塞给春锦。
“大舅能帮的不多,往后就辛苦你了。”
“我晓得,谢谢大舅。”春锦收好铜板,多少够买几斤苞米的。
丽娘的娘家也不富裕,嫂嫂是个强势的,从丽娘出嫁就没怎么来往。
到了选定的时辰,村里的唢呐匠吹起唢呐,几个壮年扛起抬棺材的杠子,春锦则牵着小芽儿和赵小宝走在棺材最前头,一行人吹吹打打往山里走。
山势陡峭,送葬的路怪石嶙峋,众人走得高高低低,行了两刻钟,才走到事先挖好的坟地。
掩埋程中,春锦与赵小宝小芽儿三人一直跪地烧纸,待堆起坟包,三人需要亲手捧一撮土撒于其上,习俗里称为扶山。
饴糖耗尽,赵小宝开始不依使唤,众人也不指望,只要他不添乱就行。
谁知赵小宝看春锦和小芽儿捧土,便跟着有样学样。
赵奶奶正自欣慰,就见赵小宝手脚并用爬上坟堆,在上面使劲儿蹦跳,看样子是想把刚捧上的土踩紧实了。
“赶紧下来!”
赵奶奶厉声喝止,脚踩坟头是大忌讳,何况赵小宝脚下踩的,是他自己的亲娘。
赵小宝被吼得一愣,随后又哭又叫,跳得更用劲儿了。
春锦伸手去拉赵小宝,反被他甩开,倒是从丽娘坟上跳了下来,却不消停,哭着叫着就往林子深处跑。
众人看在眼里,无不一脸唏嘘,这一家子怕是有得熬,可怜了春锦这么个如花似玉的闺女。
赵大壮拔腿去追,急道:“那边是个深破沟,不能让他过去。”
阿翠和赵奶奶推推春锦,“除了丽娘,就属你跟小宝亲近些,快跟你大伯去,把小宝哄回来。”
“好。”
春锦应着,迅速跟了上去。
等春锦赶上,赵小宝已经爬到了沟坎边的死树上。
因沟坎塌陷,那死树有一半根茎都露在外面,歪歪斜斜挂在沟坎,随时都能翻下沟里。
赵大壮不敢上前,只能在沟坎上诱哄,“小宝听话,快下来,大伯带你去集市买糖人。”
春锦站在赵大壮旁边,试探着朝赵小宝伸手,“小宝乖,来我抱你,举高高好不好?”
年岁增长心智不长,赵小宝一直很喜欢举高高,只是如今他已经九岁,丽娘和春锦要举他并不轻松。
赵小宝不动脚,不知听没听懂,春锦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冷脸威胁道:“快下来,不然往后都没有糖吃。”
“啊啊啊啊……啊啊……”
赵小宝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怪叫,折下一些干树枝朝春锦砸去。
春锦躲闪不及,被树枝砸到脸上,刮出一条血痕。
赵小宝看砸中春锦,顿时转怒为喜,哈哈大笑,手上动作不停,一个劲儿的折树枝砸春锦。
“赵小宝!”
站在一边的赵大壮被殃及,耐心顿失,就要上前把赵小宝拎下来揍一顿。
春锦忙拦下赵大壮,“大伯,别去,那死树都快挂不住小宝的身量了,大伯上去肯定会掉进沟里的。”
话音刚落,就听赵小宝一声尖叫在深沟回荡。
他在枯树上又笑又跳的折树枝,枯树不堪重负,连人带树一起翻了下去。
一声尖叫过后没了声息,赵大壮探头一看,赵小宝倒栽在沟底,身上散着泥土,已然不省人事,忙让春锦回头叫人来帮忙。
这条沟处于两支山棱之间,下暴雨时,水流由此急涌而下流入山脚的河里,雨水多年冲刷,导致沟宽且深,许多山石被冲出半截,高低耸立。
村里的青壮年找到平缓处,滑下沟里,将赵小宝背了上来。
众人围过去,把赵小宝放在平地上,赵奶奶伸手去摇,“小宝?小宝你醒醒!”
摇了好几下,赵小宝都没有动静,赵大壮举目在人群里巡梭,“李百草呢?让他来给看看。”
众村民左右看看,不知是谁说:“李百草他闺女头一胎足月,昨天就去女婿家照看闺女了,没在家。”
李百草本名李大狗,早年游历识得几个字懂些医术,妻子早逝,就留下一个女儿,这么些年没有续弦,独自养着女儿过活,女儿出嫁后时不时就会去女婿家暂住。
赵奶奶急得直拍大腿,“哎呀这可咋整啊!”
旁边二奶奶凑近探了探赵小宝鼻息,“还有气儿,也没见流血,估计是惊吓厥过去了,先背回家,喂点水,应该一会儿就能醒。”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赵大壮便将赵小宝搂在背上,一路疾行回到家里。
春锦从灶台上倒了半碗温水,让赵奶奶和阿翠帮忙喂给赵小宝。
水入口,却不见往下咽,顺着嘴角流到前襟,转瞬湿了一片。
阿翠探了探赵小宝鼻息,面露惊色,“这……娘你探探,小宝是不是没气了?”
“别瞎说!”
赵奶奶吼得阿翠一抖,花枝闻言推开春锦,探探鼻息又摸摸胸口,惊乍道:“呀!好像真不活了!”
春锦心底一沉,上前探查,赵小宝面色青紫毫无生息,体温都在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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