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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撕咬


  神女祭当夜。庙宇。

  窗隙内吹来的凉意挑拨起青铜铃的幽声,附和着朔风击门时急时缓的诡秘节律,冥冥的夜色里好似总让人觉着牵系了什么倒运的东西。

  神龛之下,只有神女一人独坐,一旁燃着几近熄灭的烛火,神女的娇小身躯依旧裹在阴影里。

  她虔敬地将神龛底下的玄色匣子取出,继而放入了一张新经纸。这经纸乃是今日祭祀时所用的那张。

  “如此,这诅咒才算彻底完满了。”

  神女轻声念叨着,唇角却在玄色匣子重新放回神龛的刹那悄然勾起。摇曳的烛火清晰地铺洒其上,那唇角分明衔着不祥的意蕴。

  没错,今日在睽睽众目之下,神女所行的根本不是什么通晓神谕的祭礼,这一点旁人不知,可裴婴忧却再清楚不过。

  然而她殊不知这繁冗的流程并非不羼杂任何意义,祭祀开始后的每刻每分无疑暗含着对当朝太后辛辣的诅咒,而她只是一味地耽溺于作恶的兴头里,浑然不知厄运已然到临。夜色愈发浓重,众人卧榻安寝,就连那神龛之下亦无了神女幽秘的身影。

  此时,仍旧于这子夜作祟的恐怕只有外头那不知疲怠的朔风与这阁内忘却熄灭的烛火吧。

  不对!仔细瞧之,应还有一样。

  但见神龛之下所盛的玄色小匣子似乎隐秘地略起异动,其中泛着幽微的光,可以笃定的是,这光亮绝非出于此时照旧摇曳的烛火之身,而是从匣子内里冒出的。

  不仅如此,于那光亮中仿佛还隐隐生起了一抹玄色的烟雾,只见那烟雾愈发晦暗弥漫,将屋阁内坚忍的烛火忽地扑灭,下一刻,好似要将整个子夜吞噬……

  满眼的雪花纷扬飘洒,寂然地落在白色的尘土上。

  一片,一片,又一片,层层叠叠着皎白的清静。

  万籁无音,思绪被这方皎白抽空,双目一味沉溺于清莹的白,困苦,疼痛似乎皆被这无边的白色埋没。那是女子可望而不可及的清明。

  太后鼻青眼肿地醒来,那纯白的梦境与现实只隔了一层眼皮的距离。然而,从那纯白的梦境坠入现实固然轻易,可是要想重归那方纯白之中却又谈何容易。

  幸而,宽仁的梦境慈悲为怀,顺手遗留下了几片晶莹的雪花于这现实的领域。

  此刻,温瑾烨的乌丝之上正沾着这几片雪花。

  回忆遽然落至临昏厥前的那一幕,那时温瑾烨的乌丝上亦是眼下同样的光景。

  裴婴忧稍稍蹙眉,难不成这雪花至今还未消融?

  再度去瞧时才发觉男子的手中如今正端着一盏冒着热气的鲜汤,想必应是方从那雪天中归来不久。

  困惑一消,裴婴忧的面色如故寡淡了下来。

  注意到女子苏醒,温瑾烨的眼底登时涌上一层惊喜。

  “太后,您终于醒了。“

  男子将手中的鲜汤置在案上,继而徐徐走向榻旁。

  “太医说您可能子夜苏醒,在下便在这子夜抵至的时辰去熬了一盏鸡汤来,想着太后一醒便能喝着热的。却没料这前脚刚到,您就感知般地醒了。”

  此时,温瑾烨那双纤长且骨节分明的手向榻上女子伸了过来,裴婴忧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匆忙退避身子。

  似乎被她这一行径震住,温瑾烨缓缓缩回了手,面上随之扬起一抹抱愧的笑意。

  “在下只想将您扶坐起来罢了。您昏厥大半日,如今还饿着肚子,先饮些补身子的鸡汤吧。”

  说着他便将案上的鸡汤端来,再回首时,榻上女子已然坐起身,不劳旁人的襄助。

  裴婴忧的确饥了,倒也没有端着架子,径直将男子手中的鸡汤夺来自己饮下,殊不知自己这一行径在男子的眼底是这般充斥着孩子气,又一次勾起了温瑾烨唇畔近乎于怜爱的温煦笑意。

  她到底也就十七八,总归还是会不经意流露出与其年纪相符的可爱气息。

  这乃是温瑾烨此刻心底所思,却没料,下一刻这温柔的念头便被裴婴忧捅出了个窟窿眼儿。

  但见女子填饱肚子之后,所谓的孩子气当即冰消瓦解,遗留下的只是一如往日的寡冷。

  “哀家醒了,允歧王可以离开了。”

  俗言有云: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裴婴忧不然,饮毕旁人亲手熬制的鲜汤,随后又恬不知耻地下起了逐客令。

  温瑾烨怔了怔,继而笑意固存地欠了身。

  “那太后好生修养着,在下就此告退。”

  正当男子徐徐转首而离之际,后头女子严冷的嗓音再度响起。

  “裴媚如今身在何处?”

  显然,这声询问当中夹杂的可不仅是寻常的寡冷了,分明暗含着深不可测的杀意。

  无论裴媚今日之行起意为何,记仇记恨到骨子里的裴婴忧定叫她放恣的杀心付出惨绝人寰的代价。

  温瑾烨稍作停顿,紧接着复转首,面上的温润化为严峻。

  “裴五小姐众目昭彰之下谋害太后,本是罪不可逭,可她终究姓裴,旁人自是不敢将她如何。”

  此言一出,身躯羸弱的裴婴忧却发作出了并不羸弱的滔天怒焰,适才盛鲜汤的碗盏倏忽间便挥掷于地面,碎裂为零落的狼藉。

  “到底哀家还姓裴呢!怎的没见旁人替哀家鸣不平!”

  这是一种被人蓄意冷落的不平,更是一种让小人顺遂逃窜的不甘,如此不公的日子裴婴忧好不容易从裴家捱了过来,如今身为太后怎的还得继续忍受这等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委屈!

  “哀家可是太后!可是这东启的太后啊!裴媚当着那么多双眼睛谋杀太后,这泱泱东启竟无一人敢处置她?哀家这太后如何当得此般憋屈!好,你们这群下作东西不敢惩处她,那哀家便亲自去了结了这狗杂碎!”

  裴婴忧再度陷入了情绪的死胡同,执拗地想要见着裴媚那血淋淋的头颅挂在自己的眼前。世人既说自己是个疯子,竟还敢不知死活地招惹自己!如今自己便真正地疯給他们看!她要叫天底下的人都瞧瞧,同一个不知轻重的疯子作对究竟是个什么下场!

  语毕,裴婴忧猛地从榻上跃了起来,还未赶得及穿上外裳,便疾步至里头的隔间里搜寻着什么,温瑾烨隐感不妙,慌忙跟了上去。

  此时,裴婴忧已然从隔间内再度蹿了出来,手中却多了一把锋利的剑刃,而这剑刃上无疑篆刻着死亡的讯息。

  狰狞的面目,凌乱的乌丝,不整的内裳,踏着急遽的步履,手中还紧执着一只嗜血的利刃,这幅形象确实与那精神失常的疯子无异了,人人见着都是要躲的,可温瑾烨却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果敢地拦阻了疯子的去路。

  “太后,您要去哪儿?”



  “滚开!如若你今日胆敢拦着哀家,哀家不介意将你的脑袋一并拧下来!”

  五官忿恨地聚集到一处,女子咆哮如雷,狞恶的面目终于将她可怖的性情暴露在男子的眼底,可她不惧暴露自己的丑恶,只怕暴露得不够彻底,不够令人心寒胆落。

  本以为温瑾烨会被她的真实面目骇得退避三舍,因为屋内见惯了此等场面的宫女亦畏葸不前。然这男子却执意伫立于女子的去路上,甚至一手擒住了裴婴忧挥舞着剑刃的手腕。

  他的气力绝不同他温润的外表一般柔情,裴婴忧的右手被他牢牢地禁锢着,丝毫动弹不得,其上的剑刃也只能老实地呆在女子的手心里,再也无法威吓着旁人。

  “放开哀家!你这贱人!“

  “那太后可否冷静一些,听在下说完一席话。”

  男子含颦询问着,眼底揣着的是一抹严冷的柔情。

  裴婴忧屡次试图挣脱,却皆是徒劳一场,最终她只能深喟一声,颔首应允。

  “好,你放了哀家先,哀家不喜被旁人困缚着说话。”

  她看似是在武力的制挟下被迫冷静了下来,可当温瑾烨的右手一松,女子的狞恶面目再度浮现,下一刻,但见她癫狂似地往外疾冲,活脱脱一只失了智的猛兽。

  无奈,温瑾烨适才的松手亦只是狡猾地停留在试探的层面而已。

  眼尖手快,不到眨眼的功夫,他便将那野兽又一次囚系在了牢笼里。

  此回,裴婴忧已忍无可忍了,恣肆的怒焰无处逃遁,只能一股脑儿地加诸眼前人之身。

  她展露着自己的獠牙,一排厉齿猛地陷入了男子困缚住她手腕的胳膊之上,搅和着血渍。

  温瑾烨蹙了眉,却也还是任她撕咬着,只要将怒焰发泄而出,兴许这着了魔的女子便能稍稍冷静下来。

  一旁的宫女目不忍见,总觉得那疼痛隐约牵连着自己的身子,只见她们个个皱起了眉,身子忽颤忽顿。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那利刃到底是从裴婴忧的手心底落了下来,温瑾烨亦于同时松了手。

  “太后,您总算是冷静了。”

  男子长舒了一口气,想着她应是疲累了,却于下一刻骤然捕捉到了眼前人眸底隐隐噙着的那颗泪珠,那是猛兽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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