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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冤家路狭


  “太后,您可有好些?”

  跟随在轿辇之旁的司尘中路问道。如今的他早已能凭抬轿厮的步履之音扈从裴婴忧抵达各方,正如一个寻常护卫那般。

  裴婴忧只是不夹带任何感情地应了一句,思绪却飘忽在九霄之外。

  “恩。”

  女子掀开侧帘,余光定在所行之道上,本是纯粹以目相投,但见下一刻,她那寡淡的瞳孔便闪现一抹诡秘的神色。

  女子目光所及之处乃是一公子与一乞儿,那公子此刻正在塞给一个约摸十岁乞儿以银两,小乞儿衣不蔽体,面容脏乱,质朴的双目泛着晶莹,想必日子应是过得十足贫寒。

  那公子行完善事之后,瞬即离开了当处,这一回首,恰好同裴婴忧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这一男一女的眼底不谋而合地蹿出一层惊色与歹色,只不过女子眼底的歹色更甚七分。

  “哼!”

  “哼。”

  二人口中的鄙弃之音不期而遇,于目光交错的一刹那共同乍现。

  尹怀凛预备当即离了去,却因裴婴忧的一句不善之言止了步足。

  “今儿个还真是晦气啊!哀家好不容易出一躺宫,便遭逢了这最不想遭逢之人,这几日夜里哀家怕是要被恶鬼缠了身。”

  女子并未望着他挪揄,仅为自顾自地说着。

  “如此甚好,太后能得恶鬼缠身,那鄙人便也能安然离去了。”

  尹怀凛毫不客气地回还道,少言寡语的脾性每每遇着了裴婴忧便总要破个防。

  女子眼底有些愠气,下一刻,话锋一转。

  “尹三公子,那孩童既不面黄亦不饥瘦,你大发慈悲可莫要付错了人。”

  “怎么?难不成世上只要不是形容枯槁之人便要将其弃之于不顾吗?太后不愧是太后,还着实是为富不仁至于极点。”

  “尹三公子,哀家这是好心劝诫你,愚善之人果然是不经劝吗?您怕不是恼羞成怒了去?”

  女子一挑眉,隐约的怒意藏匿于讽刺之间。

  男子面不改色,漠然地继续驳斥着,甚至连眸子亦不愿正视眼前之人,反而空洞地望着斜上方的苍穹。

  “在下就是不愿听太后您的一番劝诫,这又该如何是好呢?不过,如若太后有朝一日沦落到乞儿之境,那到时在下便一定会听您今日的谆谆教诲,绝不予您分文。”

  此音一落,轿辇内女子的面色瞬即沉了下来,方才诸事不顺予其的压抑此刻正好可以出在这将府三公子的身上。

  然则此回,还未待女子出手,一旁的司尘便已然率先一步尽一护卫之本分。

  “休得对太后出言不逊。”

  话音毕,眼前的两男子登时打斗起来,无奈司尘身手不凡,不到多时,尹怀凛的口角便渍出了鲜明的落败之色。

  这始料不及的一切似乎仅发生于俯仰间,方欲起身大出拳脚的太后复又坐回了原位,闪烁的余光冗杂一丝诧色,面上的怒容不知为何,居然逐渐趋于和缓。

  “太后的侍卫果同太后如出一辙。”

  尹怀凛抹了抹口角猩红,眸中的鄙弃愈发深刻。

  “这便是一当朝太后的作为,这东启属实是没落了。”

  男子紧接着补充道,倒也不是怯懦,只是因为他那落落寡合的脾性,实在不愿同不值得的一切人事物纠缠,心下想要逃避这瘟神的念头依旧固存。

  此回,出乎意料,无论尹怀凛作何讽刺,轿辇内的女子也毫无怒容了。

  但见女子的目光不定游移于司尘之身,眼瞧司尘因将府三公子口出狂言欲继续大打出手,她竟破天荒地登时唤止。

  “罢了!停手吧。”

  鲜少有之的从容取代了女子素来的戾气与不可侵犯的威严,司尘顿时有些惊诧。

  “走吧,我们回宫。”

  语调如静湖之面泛起丝丝波澜,于寡淡中似有若无地荡出一缕轻柔意蕴。

  “是……”

  裴婴忧顺手放下轿帘,何人也无法窥察她骤然转变心性的端倪。

  尹怀凛蹙眉,司尘紧步跟随,周遭的抬轿厮继续轻摇轻晃地赶着路,众人皆是满肚子狐疑,不禁衬度起太后的异常之举。

  如若猜度这裴婴忧是因尹怀凛方才那宛若当头一棒的言论就此放下屠刀,那便属实是高估她了,她可当真没这好心性儿!

  追其根本缘由,只有刨开她那内心底焦渴的土壤,才能略略通晓一二。

  待裴婴忧离开之后,尹怀凛面上作祟的怒意逐渐归于一腔冷色当中。无论这女子因何缘由罢了手,这一切皆与他无干。

  男子刚欲离去,适才那被他相助的小乞儿却猛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约摸十岁的乞儿方才得了尹怀凛予他的一大包银两,兴许未曾注意到当事人的在场,此刻他正乐不可支地奔向一旁那清寒破落的街巷之中。

  望其如此,男子阴郁的冷色当中泛起零星的和煦,无欲的唇畔似乎有了向上的趋势。

  他眼下所及是一贫寒百姓之幸福,亦是他心头渴盼瞧见的东西,不料这份悠然的渴盼竟在下一刻骤然破碎支离。

  但见几个同样捉襟见肘的小乞儿瞬即围聚到这个怀揣着金银的乞儿身旁,眼底毫不避讳地展露出艳羡之意。

  “阿奴,今儿个你是遇着哪位不长眼的贵人了?竟予你如此多的钱财?改日我也要去你那儿蹲守!”

  “这可不行!此处是我的地盘,你们就不知自个儿寻个他处儿?整日净惦记着我的地儿!不行不行,阿奴才不给!”

  “切!小气!”

  “什么叫小气?这是阿奴的本事儿!阿奴生得清秀,不像你们这些腌臜子!平日里那些贵人大贾打阿奴面前走过皆要施舍些银两的,今日这公子更是阔气,予了阿奴好些钱财,这是你们比不得的!”

  “走!我们明儿也换到城心儿去!就不信比不过这小气鬼儿!”

  几个小乞儿一肚子闷气搭着伙儿走了,只将那沾沾自喜的同伴留在原处,那同伴朝着远去的几个背影摆鬼脸,怀中紧捧着的银两沾染上了他的春风得意,于骄阳之下,忽闪着扎眼的光华。

  一满身珠围翠绕的妇人刚止于此,便因这扎眼的光华瞠了目。

  “哎呦呦喂!阿奴,我们一家这是要发了不成?”

  “娘!”

  那唤作阿奴的孩童当即扑入了迎来女子的怀中,可那女子的目光却一直散落在同自己撞了个满怀的银两之上。



  她当即轻推了阿奴,将那银两一把夺了过来。

  “娘,今日阿奴表现得可好?又唬了一贵人的双目,阿奴在那贵人面前哭得那叫一个惨烈!瞧瞧,阿奴眸子都肿哩!”

  “让娘瞧瞧,哎呦呦,当真肿哩!娘待会儿便领你去吃那驴火烧,帮你好生补补!”

  妇人叽喳片刻,目光复又落到了怀中的银两上,口中还念念有词。

  “又可以买好些个首饰了!又可以买好些个首饰了!”

  兴许是照样学样,那孩童便也跟在她后头自顾自地念叨着。

  “又能买好些吃食哩!又能买好些吃食哩!”

  母子二人虽说年纪相隔甚远,可那眼底走漏出的贪欲与低劣却是八九不离十,甚至于说,那孩童的演技如今尚且能达到此种地步,日后恐是要‘成大事’。

  尹怀凛属实不愿再瞧下去了,他已经窥探到了那孩童的今后,他的内心亦在当刻平铺上了一层忸怩。

  人心不古,世道沦亡,这便是如今的东启。

  内心作出此论之后,方才堆积如山重的情绪顷然消亡,纵使眉宇当中篆刻些许阴郁,他的心性亦重归往日之寡淡,仿佛适才什么也未发生过一般。

  ……

  不到多时,太后的轿辇抵于大内。

  一路上,困扰司尘的乃是方才裴婴忧脾性的骤变。

  于一个兴许要以暴制暴才能暂且消亡戾气的人而言,从凶暴至宽宥,这几乎是一个极端繁杂,亦或者说难如登天的过程。可太后却在方才打破了这一以往于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的惯例。

  瞧着侍卫若有所思,心绪正佳的裴婴忧便也开口询问了起来。

  “你这又是如何了?哀家瞧你往日可不是这副模样。”

  “属下不知太后适才……”

  果不其然,裴婴忧是个心思细的,自打一下轿,她便注意到了那群抬轿厮的古怪目光以及自己这个贴身侍卫疑虑的面容。

  怕是以为哀家今儿被鬼附了身吧?

  的确,在旁人的眼里,当朝太后可比没定数的鬼魅幽魂更为令人惊悸,全因她的狠毒过于直白了些。

  “哀家今儿被鬼附了身。”

  思绪及此,裴婴忧则也无意间脱口而出这句心之所想。

  话音刚落,她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神色略显张皇。

  司尘稍稍瞠目,尽管那双英朗的眸子只能瞧见一方虚无与混沌,女子却也好似从中读出了炙热的探究欲。

  “哀家是太后,哀家不开心便赏他一个耳光,开心便大发慈悲放了他,有何不妥?”

  司尘缄默再三,复又开了口。

  “那……那太后方才作何开心?”

  不知为何,听闻此话,裴婴忧竟出奇的慌张。

  “干你何事?这是你一下人该询问的吗?”

  虽说言辞坚决,可其行径却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眸光始终在周遭仓皇游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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