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云梦泽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高山,无论是外湖的雁回山、宝台山还是内湖的玉山,都只能算作比平底高一些的丘陵。
在这种山的山顶上,能看到远方,也能清晰地看到山下的场景。
山脚下大陇村的道路曲曲折折,远方湖边停着的渔船通过小路连到村头,绿树掩映着提着东西来来往往的村民和几个笑闹的孩子。
桑田顺着姜同的目光向下看去,先是迷茫,随后惊讶起来。
周天正从一座院子中出来,有一位白须老者从院中并行着送他。
虽然只和周天相处过很短一段时间,但周天上岸到村子里来,仍旧让桑田感到有一些不真实。
她总觉得周天就像是为了云梦泽和湖水而生的一样。
老者并没有送多远,周天很快就与他分开,顺着村中的道路向湖岸边走去。
山上的绿树足以遮住姜同和桑田的身影,周天并没有发现他们——他正对两个人的时间也很短,到后来桑田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
再开口的时候,桑田仍在紧盯着周天,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和声音都在微微颤抖:“你……你什么时候给他下的毒。”
姜同看了她一眼,有些满意,又在意料之中:“我就知道你能看出来。”
很多慢性毒毒性还未发作的时候,即使是中毒者本人都察觉不出身体的异样。同样,姜同也看不出周天和常人有什么区别。
可桑田在这方面天赋异禀,只要有那么一点两点的不同,即使离了这么远,她也能轻松分辨。
“怎么可能……”桑田仍旧难以置信,喃喃了一句才猛地转向姜同,“你什么时候给他下的毒?”
周天和姜同应该没有接触的机会,怎么会就这么被下了毒?
不等姜同回答,桑田又紧接着问:“你给他下的是什么?”
桑田少见地生气,姜同却不为所动,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思忖什么。
“是风信堇。”过了一会儿他才道。
桑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最后只能抿起嘴唇。
风信堇是楚国非常常见的一种植物,汁液和花粉都有剧毒,只要沾上一点儿,人就会在半个月内慢慢死去。
可要下毒时,楚国几乎没有人会考虑风信堇。它毒发太慢,从中毒到发作要三五天时间,发作后又要十天左右中毒者才会彻底死去。
而如果想解毒,只需要把一种与风信堇伴生的植物的根须磨成粉服下。
所以风信堇毒性虽大,在楚国终究只被当成一种没什么威胁的野草,连桑田都不曾重视过它。
可这是云梦泽,根本没有风信堇,更别说解毒的伴生植物了。
桑田将目光缓缓转向姜同。
刚知道他给周天下毒的时候,她曾经又着急又生气,可现在那些感觉褪去,心里升起的唯有让人发冷的恐惧。
“回去吧。”姜同没有与她对视,“毕竟不剩多少时间给你考虑了。”
-
姜同果然早有准备。
东边的耳室已经被布置妥当,炉火温软,缭绕的热香薰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正是与大司巫与桑田治疗他时一模一样的场景。
姜同似乎早已预料到桑田会在大陇村见到中毒的周天,预料到今日他会有足够的筹码逼着桑田同意为自己治疗。
他秉退了所有侍从和卫兵,与桑田相对而坐,桑田却久久没有动作,只固执地看着地面。
即使姜同在这件事上远比大多数人要有耐心,此时也不免有些烦躁。他长出一口气,语气淡漠:“你最好还是考虑清楚,现在是一命换一命。”
“一命换一命?”桑田反问,“周天的毒都是你下的。”
姜同闭上眼睛:“是我下的,的确没留情,为了让我自己能活下去。”
桑田嘴唇翕动,姜同太坦然,她一时竟不知道要如何接话、如何诘问。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姜同,“要看的是你的表现。”
桑田低下头,停了一会儿,问:“你有风信堇的解药吗?”
姜同笑了:“你说呢?”
桑田做了个深呼吸。
“东西都准备好了,”看到桑田动摇,姜同翻开旁边木盒的盖子,“随时可以开始。”
盒子里是各式各样的银针和刀具,还有两个片状法器与几个药瓶。这些东西桑田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曾经和大司巫一起,每隔几个月她都用这些来医治姜同。
可大司巫现在已经不在了。
“你……”她难受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无论是用人牲还是给周天下毒——为了自己害死别人,巫术和权力就那么重要吗?”
姜同在内心讽刺地笑了一声。
权力重不重要,桑田大可以去问问纪琅。
不过巫术……
“巫术很重要。”他说。
“杀人就是在救人。”
看到桑田疑惑的表情,姜同微微一哂。
“我生而就在这个位置,”他说,“可以看到、接触到很多人无法触及的东西,可也有很多无能为力。”
“王室倾轧,楚国与越国连年交战,瘟疫频仍,巫道不古……太多的混乱与无奈,甚至不得不为了利益与未来而妥协。”
“可与越国不同的是,楚国有巫道。”
他扬起嘴角,看向桑田,素来苍白的脸上显出奇异的神采:“巫术可以让我们做到太多人所做不到的事情,能带来的好处,也远比能看见的大。”
桑田:“巫术不过是神灵的……”
“是神灵们的恩赐。”姜同没有感情地接道,“你觉得神灵不会容许我为了巫术杀人?”
桑田有点害怕,犹豫着点了点头。
“可是如果我能通过这样的途径,做到所有我想做到的事……”
姜同缓缓说:“楚越交战,每年伤亡几十万人,不过几年下来,楚国人口便已十之去一。”
“可如果我一个人就能抵得上千军万马,能威慑四方——又何苦百姓们劳心劳力,又怎么会有战乱,怎么会有那么多流离失所与惨重的死伤?”
“巫术在楚国流传了上千年,”他对桑田说,“注定能帮楚国解决所有的问题。”
桑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惊觉自己刚刚已经听呆了。
见桑田没有说话,姜同不再言语,他垂下眼睛,默默地开始宽衣。
他的身形细瘦纤弱,脸色白皙而又没有血色,脱去衣服后露出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不是白色的肌肤,而是大片大片的纹身,一条条青色的细线划出楚国特有的巫纹。在纹身没有覆盖的地方,则能看到皮肤下青黑色的血污,就像被蛇咬过,也像淤泥。
桑田知道那些线条是为了能更好地使用巫术和激发潜力而纹上去的,这样的东西纹的时候很疼,无论精神还是身体上都会有副作用,一般人通常不愿意受这样的苦。
血污则是用人牲祭祀的反噬,如果不及时治疗,这些於血会慢慢渗入五脏六腑,最终侵蚀心脉致人死亡。
距离上次治疗不过几个月时间,姜同身上又多了很多东西。
桑田目光落在横跨他肩背的一条龙上,只觉得那像一条有脚的蛇。
另外还有很多疤痕,姜同自小身体就不好,多次治疗在他身体上留下了很多痕迹。
还有一些疤痕,桑田之前不知道来源,现在猜测是他用自己的血血祭的结果。
从来没有对外人提过,姜同为了如今的成就,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桑田只觉得自己已经麻木,她起身点燃桌上铜鼎里面的草叶,屋子里顿时充满了浓烈刺鼻的怪异香气。
姜同手心朝上,将小臂放在桌上。
只见皮肤下赫然全是青黑色的血污,让原本纤细的小臂显得浮肿可怕。
桑田食指勾着一个圆形的指环,指环朝外的部分是一圈环刃。
第一步是划开手腕,将这些污血放一小部分出来。
这是最简单的一部,桑田的手悬在姜同手腕上,却迟迟没有下手。
“没什么的,”姜同轻声道,“你两年前就已经会这些了,无非再做一遍而已。”
个人的巫术造诣在这种情况下显得无比重要。同样的仪式,同样的过程,除了死去的大司巫,就只有桑田才能够显出神迹,着手成春。
桑田抬头看了看姜同,吞咽了一下,把指环扔了。
“你之前所说的那些……”她深吸一口气,迎着姜同,再不畏惧,“你说的不过是大道理罢了。”
“越国没有巫术,同样能跟楚国不分伯仲,如果要想百姓过得更好,巫术固然可以,但同样有其他方式。”
“——你不过是为了自己,你只想让你自己变得更强,让你自己过得更好,让你自己对自己满意。”
桑田一字一顿道:“我不治,你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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